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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回 佗羅尊者求師父 鐃鈸長老下雲山(1)


  詩曰:

  樓船金鼓宿都蠻,魚麗群舟夜上灘。
  月繞旌旗千障靜,風傳鈴柝九溪寒。
  荒夷未必先聲服,神武由來不殺難。
  想見虞廷新氣象,兩階干羽五雲端。

  卻說國師老爺一手摸出一個銀錢來,遞與尊者,說道:「我這個銀錢佈施於你,若是你真心化緣,你拿我這個銀錢,一生受用不盡;你若是假意化緣,我這個銀錢,卻不輕放於你。」佗羅尊者接過錢來,心裡想道:「這個和尚也有些傷簡哩!只這等一個銀錢,怎麼有這些說話?我便是假意化緣,諒他不為大害。」接了銀錢,打個問訊,說道:「多謝佈施了。」扭轉身子來,一篷風,早已到了飛龍寺,坐在方丈裡面。只見總兵官雲幕口車來了,進門就問:「連日打探的事體何如?」尊者道:「還是那個牛鼻子道土,有些厲害。若論那個和尚,站著一千,只當得五百雙,哪裡放他在心上。」雲幕口車道:「怎麼就不放他在心上?」尊者道:「我看他滿面慈悲,一團方便。他看見我去化緣之時,只說我們真正是個化緣的,拿出一個銀錢來送我,又說上許多的嘮叨。似這等的和尚,放他在心上,我怎麼又做得個護國真人?」雲幕口車道:「他說些甚麼嘮叨來?」尊者道:「他說是我若真心化緣,這個銀錢,一生受用他不盡;我若假意化緣,這個銀錢,半刻兒不肯輕放於我。跳起來只是一個銀錢,怎說得不肯輕放於我的話?」雲幕口車道:「那銀錢在哪裡?」尊者道:「在我缽盂裡的。」雲幕口車道:「你借來我看一看兒。」尊者一手取過缽盂,一手拿著銀錢,遞與雲幕口車手裡。雲幕口車接過來,左看右看,看之不盡,說道:「你不可輕看了這個銀錢。你看它光芒閃閃,瑞氣氤氤,這一定是個甚麼寶貝。」尊者道:「饒它是個甚麼寶貝,落在我手裡,也得憑我來發遣它。」

  道猶未了,只見那個銀錢劃喇一聲響,一跳跳起來,竟套在尊者的頸顙脖子上,就像一塊白玉石做成的一道枷。套在頸顙脖之上還不至緊,一會兒重有三五百斤,怎麼帶得起?壓得尊者撲冬的一跤,跌翻在地下,要起來起不得,要轉身轉不得。沒奈何,只得滿口吆喝道:「佛爺爺救命哩!佛爺爺救命哩!」雲幕口車站在一邊,嚇得魂不附體,口裡也在念佛,心裡想道:「原來南朝人,事事俱能如此。喜得我還是個知進知退,不曾觸犯於他。」尊者道:「總兵官,你救我救兒。」雲幕口車道:「我怎麼救得你哩?你只是自家虔誠懺悔一番就是了。」尊者果真發起虔心懺悔,說道:「佛爺爺,弟子今後再不敢裝神做鬼,妄生是非。乞求赦除已往之愆,解脫這個枷紐之罪罷。」尊者自家口裡懺悔,雲幕口車也又站在一邊替他懺悔。一連懺悔了五七遍,只見那個玉石枷又是劃喇一聲響,早已掉將下來,依然還是一個銀錢。

  尊者看見,心裡又好笑,嗄嗄的大笑了三聲,說道:「天下有這等的異事!」剛說得「異事」兩個字,還不曾住口,只見那個銀錢又是劃喇一聲響,又是一道枷枷在尊者的頸顙脖子上,又是重有三五百斤。起來起不得,轉身轉不得,又是跌在地上,吆喝了半邊天。雲幕口車道:「國師,本然是你的不是。為人在世上樂然後笑,你有要沒緊的笑些甚麼?這如今還只自家懺悔就是。」尊者沒奈何,只得口口聲聲懺悔自家罪惡。雲幕口車也又替他懺悔一番。這一遭懺悔比不得先前,也論不得遍數,一直有兩個多時辰。尊者念得沒了氣,只在喘息之間,卻才聽見劃喇一聲響,還是一個銀錢,掉在地上。

  雲幕口車又沒紇繨起來,走近前去,看著個銀錢,把個頭來點上兩點,心裡想道:「你也只是這等一個銀錢,怎麼有這許大的神通?」又點兩點頭。這個雲幕口車,莫非是個搖頭不語?哪曉得那銀錢就是個明人,點頭即知,一聲響,早已一個玉石枷枷在雲幕口車的頸顙脖子上。雲幕啐慌了事,滿口吆喝道:「佛爺爺!與弟子何干,加罪在弟子身上?望乞恕饒這一遭罷!」連吆喝,遞吆喝,這個枷再不見松。只見越加重得來,漸漸的站不住的樣子。沒奈何,叫聲道:「國師,國師!你也替我懺悔一懺悔。」叫一聲不見答應,叫兩聲不見答應。叫上三五聲,只見方丈裡走出一個閣黎來,看見是個總兵官帶著一個枷在這裡,連忙問道:「總兵老爺,你為何在這裡?帶著的是個甚麼東西?」雲幕口車道:「我這個事,一言難盡。你只替我叫過住持來。」閣黎道:「卻不見個住持在這裡。」雲幕口車道:「方才在這裡,怎麼就不見他?」閣黎道:「老爺,你豈可不知,這如今人都是些趨炎附勢的,他看見你帶了這個東西,生怕要貽累到他身上,卻不先自溜了邊。」雲幕口車道:「既如此,且不要講他。你去取過香燭紙馬之類來。」閣黎道:「要它何用?」雲幕口車道:「這個枷是我孽障所致。你去取過香燭紙馬,到佛爺爺位下,和我懺悔一番,我自然得脫。」

  閣黎看見他是個總兵官,不敢怠慢。實時會集大小和尚,實時取過香燭紙馬,一邊職事,一邊樂器,細細的和他懺悔一周。懺悔已畢,輕輕的一聲響,又是一個銀錢,掉在地上。眾和尚都來請問這個緣故,雲幕口車道:「你們有所不知,不消問他。只尋出你的住持來,我與他講話。」內中有一個和尚,口快嘴快,說道:「住持老爺不在禪堂上打坐麼?」雲幕口車謝了眾和尚,拿了個銀錢,一徑走到禪堂上,只見佗羅尊者合掌,閉著眼,公然在那裡打座哩!雲幕口車叫聲道:「好國師,你便打得好座,叫我替你帶枷。」尊者撐開個眼來,說道:「是你自取之也,與我何干!我如今只是修心煉性,再不管人間的是與非。」雲幕口車道:「這個銀錢放在哪裡?」尊者道:「昨日那位老禪師已經說過了,我若真心化緣,一生受用它不盡;我若假意化緣,半刻兒它不輕放於我。我如今甚麼要緊,不去受用它,反去受它的氣惱?你把銀錢來,交付與我就是。」雲幕口車沒奈何,只得交付了銀錢,回到朝裡。

  只見滿朝大小番官,都會集在那裡。番王接著就問道:「你們連日出去,打探事體何如?」雲幕口車先把自家打探的始末,細說了一遍。落後又把佗羅尊者打探的始末,細說了一遍。番王道:「有這等異事?這銀錢如今在哪裡?」雲幕口車道:「如今在國師身上。」番王道:「你還去請過國師來才好。」雲幕口車道:「他如今修心煉性,不管人間是與非。」番王道:「他要我推了病,他卻修心煉性!明日南船上歸罪於我,我如之何?」雲幕口車道:「果是那個銀錢難得脫哩!」番王道:「我這如今是個羝羊觸藩,進退兩難,國師怎麼去得手?」雲幕口車道:「若要國師,除非還是我自己到南船上,鬼推一番,得他收了銀錢去才好。」番王道:「都在你身上,再莫推辭。」雲幕口車沒奈何,只得找到國師行台的船上,來求見金碧峰老爺。老爺聽知道是個番總兵求見,卻先曉得是那銀錢的事發了。叫他進來,問他道:「你是個甚麼人?」雲幕口車道:「小的叫做個雲幕口車。」老爺道:「你到這裡做甚麼?」雲幕口車道:「小的奉國王差遣,特來問候老爺。」老爺道:「也不是自來問候於我,決有個緣故。」雲幕口車就使出一個就裡奸詐來,說道:「實不相瞞,只為昨日化緣的和尚,是小的本國的護國真人。蒙老爺賞他一個銀錢,那銀錢卻有些發聖。真人埋怨道:『只因國王臥病,有慢老爺,致使貽害於彼。』國王道:『我並不知怎麼叫做貽害。』因而彼此失和。故此國王特差小的,稟過老爺。望乞大發慈悲,赦除罪過!收回了銀錢,照舊君臣和睦,庶幾便於投降。」

  原來老爺是個慈悲方寸,來者不拒,去者不追。聽知道他們君臣失和,心腸就軟將來了,說道:「阿彌陀佛!有個甚麼失和?我收他回來就是。」道猶未了,撲的一聲響,一個銀錢,早已掉在老爺面前。老爺道:「可是這個銀錢麼?」雲幕口車近前去看一看,看得真,卻說道:「正是它了。」老爺叫雲谷拾起來,穿到串上去。哪裡是個銀錢,原來就是一個瑩白的數珠兒,就是向日借與天師拿王神姑的。雲幕口車看見又是個數珠兒,越發曉得這個變化不測,心上著實害怕。磕上兩個頭,謝了老爺,回到飛龍寺裡。

  只見佗羅尊者正在那裡打座,還不曾曉得收去了銀錢。雲幕口車耍他耍兒,問說道:「主上特著我來相請,望真人千萬莫吝此行。」尊者道:「我說了不管人間是與非,你又來歪事纏做甚的?」雲幕口車道:「不是我們歪事纏,只因主上取出你的銀錢去了,故此特來相請。」尊者還不准信,說道:「我只是個不管是和非。」雲幕口車道:「委果是銀錢去了,我怎麼又來吊謊?」尊者卻把手摩一摩,摩得不見個銀錢,卻才睜開個眼來看一看,看不見個銀錢。你看他解脫了這場冤孽,就是開籠放鵲,脫纜行船,一轂碌跳將起來,高叫道:「我佗羅尊者,豈可就是這等失志於他!他今日也纏不著我了。」一團大話,滿面英風,哪裡曉得是個雲幕口車替他擺脫的?

  竟到國王殿上,相見國王。國王道:「連日不見國師,如失左右手。」尊者道:「我連日間為國勤勞,有失侍衛。」番王道:「這樁事卻怎麼處?」尊者道:「據總兵官所言,南朝那些將官,天上有,地下無。據貧僧所見,南朝那個和尚、道士,地下有,天上無。」番王道:「這是怎麼說?」尊者道:「沒有甚麼說。總來我們不是他的對頭。」番王道:「早知如此,前日初到之時,就該遞上一封降書降表,萬事皆休。捱到如今,進退兩無所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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