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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回 金碧峰轉南京城 張三峰見萬歲爺(2)


  尚書胡爺出到堂上,正要「侵曉入金門,侍宴龍樓下」,只聽見人聲嘈雜,喧嚷一天。尚書老爺吩咐拿過那些喧嚷的來。拿將過來,原來是二十四名巡夜的更夫。老爺道:「你們巡更的更夫,怎敢在我這門前喧嚷?」眾更夫卻把個道士的事,細訴了一遍。老爺道:「既是個酗酒無徒的,讓他過去就是。」眾人道:「因是支架他不起,故此小的們才喧嚷,冒犯了老爺。」胡爺道:「再著幾個人架起他去。」又添了七八個跟轎的,又架不起去。老爺道:「既是架他不起去,著更夫看著他。待我早朝回來,審問他一個來歷。」自古道:「大臣不管簾下事,丙吉不問殺人人。」一竟就出門來要去。

  張三峰心裡想道:「放過了這位老爺,怎麼能夠見得萬歲。」你看他一轂碌爬將起來,把個臉皮兒抹一抹,把個身子兒抖兩抖。眾更夫都說道:「原來一個標標緻致、香香噴噴的道士。好奇怪也!」那張三峰才拿出個仙家的體格來。甚麼體格?大凡做仙家的,睡如弓,立如松,行如風,聲如鐘。他就三步兩步,走到尚書老爺面前,高叫道:「胡老爺,小道張守成在這裡叩首哩!」老爺一時還想不起,他又叫道:「小道是張三峰,混名張躐蹋,曾經奉上一粒丸藥,孝順老爺來。」這道士把一席的話,撮攏來做一句說了,胡爺就兜很上心來,說道:「原來是張三峰高士。」為甚麼這老爺認得他,就叫他一聲高士?當原日老爺未進黌門之先,得了一個半身不遂,百藥無功,吃了老大的驚嚇。後來之時,遇著這個張三峰。

  張三峰認得老爺是個天上星宿,不敢差池,奉上一粒金丹,一服而愈。老爺道:「多虧你妙劑,無物可酬。」張三峰說道:「目今不用酬謝。直到相公明日做了當朝宰輔,紫閣名公,那時節叫一聲我張三峰,我貧道就榮于華袞。」老爺彼時節就說道:「貧賤之交不可忘,怎麼說個只叫你一聲?」老爺是個盛德君子,久不忘平生之言,故此說出個張三峰來,他就肯認他,就叫他聲高士。張三峰說道:「自從老爺榮任以來,已經三二十載,貧道不曾敢來渾擾。今日特地來到京師,磕老爺一個頭。」老爺道:「我如今要去早朝,高士,你且坐在廂房裡面,待我回來請教。」張三峰道:「實不相瞞老爺說,貧道正要去見萬歲爺。老爺肯替貧道先奏一聲麼?」老爺道:「我就去奏!」老爺一邊行著,一邊吩咐看馬來,張三峰騎著,老爺走進朝去。只見:

  百靈侍軒後,萬國會塗山。
  豈如今睿哲,邁古獨光前。
  聲教溢四海,朝宗引百川。
  鏘洋鳴玉佩,灼爍耀金蟬,
  淑景輝雕輦,高旌揭翠煙。
  庭實起王會,廣樂盛鈞天。
  既欣東戶日,複味《南風》篇。
  願奉光華慶,從茲萬億年!

  老爺進了朝,百官表奏已畢。老爺獨自奏道:「臣啟萬歲,朝門外有一位大羅天仙,口稱願見聖駕。小臣未敢擅便,特請聖旨定奪施行。」萬歲爺一則是重胡爺平素為人,言不妄發;二則說是大羅天仙,也是難見的。龍顏大悅,實時傳出一道旨意,宣他進朝。

  張三峰聽見宣他進朝,整頓衣衫,來見萬歲。萬歲爺看見他鶴髮童顏,自有一種仙風道骨,飄飄然有超世之表,昂昂然有出塵之姿。聖心歡亭。張三峰照依五拜三叩頭,連呼三聲萬歲。萬歲爺金口玉言,叫上一聲道:「大羅天仙。」張三峰在下面連忙的叩頭謝恩。為甚的就叩頭謝恩?書上說得好:「王言如絲,其出如綸。王言如綸,其出如浡。」萬歲爺金口玉言,叫了他一聲大羅天仙,就是敕封了他做大羅天仙,張三峰就實受了大羅天仙之職,故此叩頭謝恩。這都是佛爺爺的妙用。張三峰無任之喜!

  萬歲爺道:「仙家何不深藏名剎,煉性修真?今日來到金鑾,有何仙旨?」張三峰道:「貧道得聞萬歲爺『視刀如傷,望道而未之見』,故此特來恭叩天庭。」萬歲爺聽見他說出這兩句書來,心裡想道:「這道士原來是個三教弟子。」心上愈加歡喜,說道:「朕深居九重,居隱未悉,不知閭閻之下,有多少啼饑號寒的,焉得不『視之如傷』。」張三峰道:「堯仁如天,舜德好生,萬世之下,誰不欽誦!今日萬歲言念及此,社稷蒼生之福。即堯舜再生,不過如此。」萬歲爺道:「人生在天地之間,怎麼能夠脫離得這些苦難,就是好的。」張三峰道:「樂因樂果,苦因苦果。這些人都是些苦因苦果。」萬歲爺道:「假如你出家人何如?」張三峰道:「貧道這些出家人,都是些樂因樂果。」萬歲爺道:「你說你們出家人的樂來,與朕聽著。」張三峰道:「貧道出家人,心不圂濁,跡不彰顯。朝暮間,黃粱一盂,苜蓿一盤,既適且安。有時而披鶴氅衣,誦《黃庭經》。蝸篆鳥跡,心曠神怡。有時而疑坐,存心太和,出入杳冥。有時而為九衢十二陌之游,水邊林下,逍遙徜徉。或觸景,或目況,或寫懷,或偶成。出其真素,以攄幽懷。與風月為侶,不亦樂乎!」

  萬歲爺道:「你說他們眾人苦的與朕聽著。」張三峰道:「農蠶的,二月賣新絲,五月糶新穀:這不是苦?讀書的,三更燈火五更雞,鐵硯磨穿沒了期:這不是苦?百工的,費盡工夫作淫巧,算來全不濟饑寒:這不是苦?商旅的,戴月披星起,涉水登山過:這不是苦?為官的,四鼓冬冬起著衣,午門朝見尚嫌遲:這不是苦?就是萬歲爺,為國而晚眠,念書而早起:豈不是苦?」萬歲爺道:「這些話兒也都說得是。卻怎麼就能夠免得這苦?」張三峰道:「為人要知止知足。有一曲《滿江紅》的詞兒說得好:

  膠擾勞生,待足後,何時是足?據見定,隨家豐儉,便堪龜縮。得決濃時休進步,須知世事多翻覆。漫教人白了少年頭,徒碌碌。誰不愛黃金屋?誰不羨千鍾粟?奈五行不是,這般題目。枉費心神空計轉,兒孫自有兒孫福。不須采藥訪蓬萊,但寡欲。

  又有一曲《水調歌頭》說得好,說道:

  富貴有餘樂,貧賤不堪憂。那知天路幽險,倚伏互相酬。請看東門黃犬,更聽華亭清唳,千古恨難收。何似鴟夷子,散發弄扁舟。鴟夷子,成霸業,有餘謀。致身千乘卿相,歸把釣魚鉤。春晝五湖煙浪,秋夜一天明月,此外盡悠悠。永棄人間事,吾道付滄州。

  似此知止的便不恥;似此知足的便不厚。」萬歲爺道:「這個知足的事,也是難的。」張三峰道:「若不知足,就是萬歲爺,也難免著一旦無常。」萬歲爺道:「也難道就一旦無常?」張三峰道:「萬歲爺今日轉進宮中之時,有膳進不得,有袞龍穿不得,也就是一個小無常。」萬歲爺聽見他說出這兩句話來,龍顏大怒,著錦衣衛校尉把這個道士打將出去。龍袍一展,聖駕轉宮。此時張三峰已是得了萬歲的真性,掣身回來,取出一個小小的藥葫蘆兒,付與佛爺爺。佛爺爺得了,不勝之喜,一道金光,竟到西洋撒發國寶船之上。

  卻說寶船上看見國師老爺封了門,入了定,這些內相都心上有些疑惑,都說道:「這國師敵不過道士,沒有面目見人,故此封了門,包羞忍恥去了。」有個說道:「雖則是包羞忍恥,卻不餓壞了人麼?」又有個說道:「女人家禁得三日餓,男子漢禁得一七餓,哪裡就會餓壞了他?」內中只有馬公公口又快,氣又歹,就認是真說道:「國師若有些甚麼不測,我和你轉南朝的事就都假了。不如趁著這個時候,請出他來,做個長處還好。」侯公公道:「既是如此,我和你搶門而進,有何不可?」這正叫做內官性兒一窩蜂,一聲撞門,果真的蜂擁而去,把個佛堂上的封條先揭了,又把個禪堂上的封條後揭了。四個公公剛跨得一隻腳進去,只見裡面站著四個七長八大的漢子,都是一樣的三個頭,都一樣的六隻臂,都一樣的青臉獠牙,朱砂頭髮,都一樣的口似血盆,牙似削拐,齊聲喝道:「是甚麼人敢進這裡來?」這一喝不至緊,把四個公公一個一筋斗,跌翻在禪堂裡面,三魂渺渺歸陰府,七魄茫茫赴九泉!

  虧了非幻禪師看見四個公公跌翻在地上,連忙的走近前來,飛上一道還魂符,送上一口受生丹,卻才醒了一個又一個,醒了一個又一個,都說道:「怎麼就錯走了路頭,走到陰司鬼國裡面來了?那神頭鬼臉的好怕人也!」非幻禪師說道:「列位公公為何到此?」馬公公卻把個猜疑的事,細說了一遍。禪師道:「列位差矣!俺師父自從見了萬歲爺之後,顯了多少神通。俺師父自從寶船離京之後,經了多少兇險。饒他就是王神姑七十二變,也脫不得俺師父的手。莫說只是這等一個道士,豈可不奈他何!就封上門含羞忍恥去了?」眾公公道:「是我們一時之錯。」非幻道:「你們請出去罷。」眾公公離了禪堂,走到佛堂門外。馬公公說道:「禪師老爺,你千萬指引咱們一條陽路,咱們還要到陽間過得幾年哩!切不可指我到陰路上行,就壞了你出家人的陰騭。」非幻說道:「阿彌陀佛!人不欺心終得命,不消半晌便還魂。列位公公,只管放心前去。」

  道猶未了,只見迎面一個人喝聲道:「咄!」這一聲喝不至緊,就把四個公公嚇得魂飛天外,魄散雲中,只說又是那個三頭六臂,青臉獠牙的鬼打將來。看了一會,原來是征西右營大都督金天雷。四個公公認真了,卻才放下心來。馬公公道:「金將軍,你來此何干?」金天雷說道:「奉元師軍令,特來問候國師。」馬公公道:「怎麼今日就來問候國師?」金天雷說道:「國師封門,今朝已經七日,圓滿了。」馬公公道:「咱們只在禪堂裡面跌得一跌,就是七日哩。」金天雷道:「老公公,你豈不聞洞中方七日,世上幾千年之事乎?」馬公公道:「咱們才在禪堂裡面出來,並不曾看見個國師的模樣。」非幻道:「你們說是不曾看見家師,這如今噥也噥念經的是哪個?」金天雷是個莽撞將軍,一徑跑到禪堂裡面,只見逼真的是個國師老爺坐在那裡念經。

  金天雷看見國師老爺的金面,又不敢進去,又不好回來,只得雙膝跪下,稟道:「末將金天雷奉元帥鈞令,特來問候國師老爺。」國師道:「連日軍務何如?」金天雷道:「連日金毛道長百般討戰,元帥專候國師,未敢擅便。」國師道:「金將軍,你去拜上元帥,作速點齊五十名鉤索手,今日要立馬成功。」金天雷道:「既承國師老爺吩咐,莫說只是五十名,就是五百名,五千名,五萬名,都是有的。」國師道:「也不須許多。你先回去,貧僧實時就來。」金天雷回話,恰好的金毛道長又來討戰。國師旋一旋圓帽,抖一抖染衣,搖搖擺擺走出陣去。那金毛道長一見了國師,就高叫道:「好僧家,你還不退兵?你還不知道我的厲害麼?」國師道:「阿彌陀佛!說個甚麼厲害不厲害,各人收拾些罷。」金毛道長大怒,說道:「你又把個大言牌來捱我麼?我也不和你閑講,只是磨旗。」道猶未了,一手拿起個旗來就磨。

  畢竟不知這個旗磨得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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