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神魔小說 > 女仙外史 | 上頁 下頁
第八十七回 少師謀國訪魔僧 孀姊知君斥逆弟(2)


  道衍一見姊姊鐵面霜風,向前下拜,外甥在旁答禮,四位老翁亦皆向上四揖,請母上坐,然後分賓主坐下。其子各手奉粗茶一杯。其母問:「道衍汝大貴人,還來見我恁麼?」道衍欠身答道:「弟弟雖位列三公,隨身止有一缽,今得藩司送白金五千,特為姊姊稱壽,聊表孝心。向因國事煩冗,疏失音問,求姊姊原諒!」其姊勃然而言道:「這都是江南百姓的脂膏,克剝來的,怎拿來送我?」道衍亟接口道:「不是他的私獻,原奉太子令旨在庫中取的。朝廷尚有養老之禮,何況做兄弟的送與姊姊?」其姊又厲聲道:「你說的那個朝廷?我只知道建文皇帝,卻不知又有個恁麼永樂!伯夷、叔齊恥食周粟,我雖不敢自比古之賢人,也怎肯受此污穢之金錢?列位諸親長聽者,道衍那廝,老身從六歲上撫養他起來,送與先生讀書的束修,還是我針黹上來的!夜間點盞孤燈,老身坐著辟績,課他誦讀時,就與我炒鬧。到得長大,好學的賭博,輸得情極了,憤氣走在江湖上,跟隨個游方僧落了發,流蕩到京中。正值太祖皇帝選取僧人為諸王子替身師,不知他怎樣鑽謀得了燕府,就該在本分上,做修行出世的事,乃敢結連個相士,哄著燕王說是真命天子,乘著建文皇帝年少登基,他就教唆燕王興兵造反,違逼京城。聖主不知去向,六宮化為灰燼,皇子、皇弟,盡遭屠戮,而又族滅忠臣數千家。夫人、小姐,囚辱教坊,守節自盡者,不知多少!古人有雲:『忠、義為天地之正氣。』朝廷以之立國,殘壞高皇帝之命脈者」,說到這句,把手中杖指著道衍道:「是此賊也!我知道閻羅老子排下刀鋸鼎鑊,待汝這個逆賊!我乃清白老寡婦,安肯認逆賊為兄弟麼?」言訖,逕自進去。

  道衍十分羞恚,面色如灰。其外甥起謝道:「家母年邁性拗,幸舅舅勿怪!」道衍不答,即立起身來要走。四位老者皆扶杖迎住。一老舉手道:「古來志公禪師,叫做『緇衣宰相』,是個虛銜,今少師實做緇衣相公,豈不強似他?」又一老得道:「鳩摩羅什與佛圖澄,皆為國師,行的是佛法,今少師行的是兵法,所以為奇。」又一叟道:「燕王是真命天子,方有真命的軍師。若說是篡逆,難道王莽,朱溫不算他皇帝不成?」第四個老翁道:「如今太子寬仁大度,我等老朽,不妨做他百姓。若是燕王,我等亦決不做他百姓,要到首陽山去走遭的!」道衍聽了這些冷言譏諷,方悟他設此一局。倒徐步下階,冷笑道:「這些愚夫、愚婦,那知道宰相肚內好撐船也!」出了大門,手也不恭,頭也不回,如飛走到舟中。沈思一會,又冷笑道:「倒是我沒見識,覺道十分掃興,再見不得人!」即連夜開船。

  傳諭前途文武官員,概不許迎送供給,落得有此五千金為盤費,一路無話。

  直到紹興府之新昌縣,雇了四頂竹橋,止帶三個從者、隨身行李,兩日就到天臺,去尋石樑。此山高有一萬八千丈,周回八百里,其石樑在山之西頂,勢若虹影之跨於天半。廣不盈尺,長七尺有奇,龍形龜背,上有莓苔斑剝,其滑莫可措足;下臨絕澗,瀑水舂擊,聲若雷霆。過橋有方廣聖寺,為五百阿羅漢所居。道衍如何可度?徘徊了半日。正是:

  咫尺洞天不可到,千秋福地亦空傳。

  道衍向橋那邊盼望,隱隱有玉闕瓊樓,並不見有一人來往,廢然而返。又誠恐其師在別個勝處,遂欲遍游桐柏九峰,及梁定光師一十八剎。

  逍遙數日,在赤城東畔見一樵子,在一株大松樹面斲斷柘幹。時道衍舍輿徒步,聽得伐木之聲,舉頭一看,那株松樹高有五丈,大可合抱,因歎曰:「可惜棟樑之材,不為廟堂所用!」

  樵子在松頂應聲曰:「可惜我這利斧,不曾斬得一佞臣頭!」道衍遽問:「佞臣為誰,汝可說與我!」樵子道:「汝不過游方和尚,說與你無用。盤問他則甚?」從者喝道:「兀那樵子!休得胡說!這是國師姚少師爺爺!」樵子大喝道:「你就是姚廣孝麼?我正要砍你的禿顱!」遂把斧子向著頂門上擲下來。道衍亟躲,剛剛差得些須,吃了這一驚,如飛的走回。從者道:「尀耐樵子那廝,這等可惡!須送到天臺縣去處死他!」道衍笑道:「汝等有所不知。這是建文的逃臣,東湖樵夫之類,不怕死的,又不知他名姓,睬他則甚!即使拿住了送官,豈不顯揚了他忠義的名目?何苦!何苦!」

  道衍尋不著師父,倒遇了個要殺逆臣的樵夫,即于次日要起身了。又想著有個隱身岩,峰巒奇峭,是寒山、拾得二師坐禪之地,因閭丘太守去訪他,二師隱身入於岩中,至今崖壁上,宛然留下聖像,為天臺第一景致,不可不去遊玩,難道又遇著個樵子不成?仍舊帶了兩三從者,坐頂竹轎,迤邐而行。到一個岩坡平坦之處,道衍下輿小解,緩行數步,轉過山麓,有草屋數間在岩坳之內。松竹蕭疏,風景幽邃,可愛人也!有詩為證:

  面面峰巒合,偏容野客巢。短牆臨澗曲,小屋落山坳。

  鶴與梅妻伴,松和石丈交。人間有此境,我亦欲誅茆。

  道衍信步之際,見個松顏鶴骨的人在石澗帝邊,將鋤來墾壁沙土。曲曲折折,引澗水通流,灌入菜畦。道衍自言道:「抱甕而灌者其拙,桔槔而引者太巧,此可謂得其自然之利!」那人便停了手,支著鋤兒問道:「師父,你通文達理的話,山村蠢夫,全不省得。」道衍笑道:「豈是你省得的?」那人道:「救師父講解講解,方不虛了話中的妙意。」道衍笑道:「講來你也不省!然我既贊你,安可不使爾知道?」就把漢陰丈人抱個大翁取水來灌菜圃,子貢見了,說:「老父何不用桔槔為便?」

  丈人答道:「人有機心,乃有機事。我深惡桔槔之用機也。」「那桔槔是戽水的車兒,全用著機關運水的。你今墾沙為溝以引水,在乎巧拙之間,我所以說這兩句。」那人愕然道:「這樣的學問,除非當朝的姚少師,方才省得哩!」從者就賣弄道:「豈不是呢!」

  那人忽舉鐵鋤道:「我猜你是姚廣孝。原來不錯,我正要鋤你這個逆禿!」一邊說,一邊當腦蓋鋤下來!道衍著急,掣身飛奔,那人從後追趕。一從者抽出輿杆來迎,恰好接住,「刮喇」一聲,早被鐵鋤打折,那竹子雖比不得木梢,一折兩段,還是連的,然已用不得力,打不得人了,也就踅身而走。輿夫向前勸住,抬乘空橋而回。道衍這番,以出自意外,隱身岩也遊不成了,還只恐深山之內,有人來算計,遂連夜起程而去。正是:命在剎那,幸能逃一斧一鋤;禍生肘腋,怎禁當一鞭一杖?不知又遇何人?下回便見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