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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五回 老腐儒論文招眾怨 二侍女奪水起爭端(1)


  詞曰:
  旨酒佳賓消永晝,腐鼠將人臭。簫管盡停音,亂道斯文,惹得同席咒。
  茶房侍女交相詬,為水爭先後。兩婦不相平,彼此成仇寇。
  ——右調《醉花陰》。

  話說周璉與蕙娘成就了親事,男女各遂了心願,忙亂了四五天,方將喜事完畢。周璉吩咐眾家人,將齊家隔壁房兒租與人住,一應物件,俱令搬回。將沈襄仍請回原舊書房住,眾家人越發明白這一丸藥的作用。龐氏見蕙娘已過門,量老貢生也沒什麼法子反悔,又急著要請女兒和女婿,非貢生來不可。著大兒子可大拿了何其仁憑據稿兒,又教道了他許多話,向周璉家借了個馬和一步下人相隨,到廣信府城去請貢生。

  可大到了城內,先暗中見了他姑丈張充,並他姑娘齊氏,將周家前後做親話,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,今奉母命來請他父親。齊氏與龐氏意見到是不約而同,聽見周通家富足,便滿心歡喜,反誇獎龐氏做的極是。隨請貢生到裡邊,將可大來請,並和周家做親話,替可大說了一番。把一個貢生氣的面青唇白,自己將臉打了幾下。隨即軟癱在一邊。慌得張充夫婦百般開解,又將何其仁立的憑據稿兒,張充高聲朗誦,念與貢生聽。

  貢生聽了憑據上話,心中才略寬了些。問可大做親舉動,可大將周家怎般煩親友向何指揮家說話,與了一千二百兩銀子,何指揮夫婦同寫了憑據,周家怎般下定,家中怎般支應,到娶的那日,怎般熱鬧,滿城大小文武官員並地方上大家都去拜賀,到我們家拜喜的,也有三四十人,俱是文會中秀才、童生,和葉先生、溫先生,別人未來。又言周家叫了三班戲,唱了五天,我送親那日,也看了戲,如今母親要請妹子和妹夫,須得父親回家方好。可大說完,齊氏幫說道:「像這樣人家,我侄女兒做個媳婦,也不枉了在哥哥前投托一場。這是一萬年尋不出來的好機緣,只恨我沒生下有人才的女兒。若有,不但做正室,便與周家做個偏房,我也願意。哥哥即該速回,方對周親家好看。我隨後還要著妹夫補送禮物,將來有藉仗他處哩。」

  張充也極口的譽揚,貢生的面孔方回轉過些來。問可大道:「媒人是誰?」

  可大:「沒有媒人。」

  貢生瞑目搖頭道:「難乎免於今之世矣。」

  又問道:「學校中朋友議論如何?」

  可大道:「也沒人學我們,也沒人笑我們。」

  貢生恨道:「蠢才!你和你母親竟是一個娘肚中養出來的!」

  自己又想著,事已成就,便在妹子家住到死後,少不得骨殖也要回家。隨即辭張充起身。張充夫婦又留住了一天,次早父子各騎腳力回來。貢生恐怕可大語言虛假,將到城門,著可大先去家中,只挨到昏黑時候,方入了城。

  他素有個知己朋友,叫做溫而厲,也是本城中一個老秀才,經年家以教學度日。其處己接物,和齊貢生一般。只有一件,比貢生靈透些,還知道愛錢,一縣人都厭惡他,惟貢生與他至厚。他又有個外號,叫「溫大全」,一生將一部《朱子大全》苦讀,每逢院試,做出來的文章和講書也差不多。雖考不上一等、二等,卻也放不了他四等、五等。皆因他明白題故也。貢生尋到他書房時,已是點燈時分。一入門,見溫而厲正端坐閉目,與一個大些的學生講正心誠意。學生說道:「齊先生來了。」

  那溫而厲方才睜開眼,一見貢生,笑道:「子來幾日矣?」

  貢生道:「才來。」

  說罷,兩人各端端正正一揖,然後就坐。

  貢生道:「弟德涼薄,刑於化歉,致令牝雞司晨,將小女偷嫁于本城富戶周通之子周璉,先生知否?」

  溫而厲道:「吾聞其語矣,未見其人也。」

  貢生道:「我輩斯文中公論若何?」

  溫而厲道:「雖無媒妁之言,既系尊夫人主裁,亦算有父母之命,較逾牆相從者頗優。」

  貢生道:「此事大關名教,吾力總不能肆周通於市朝,亦必與之偕亡。」

  溫而厲道:「暴虎憑河,死而不悔者,吾不與也。不觀齊景公之言乎?既不能令,又不受命,是絕物也。兄之家勢遠不及齊,而欲與強吳相埒,吾見其棄甲曳兵走也必矣。」

  貢生道:「然則奈何?」

  溫而厲道:「成事不說,遂事不諫。若周通交以道,接以禮,斯受之而已矣。」

  貢生道:「謹謝教。」

  於是別了溫而厲,回到家中。

  龐氏早在書房中等候,換成滿面笑容,將貢生推入內房。收拾出極好的飯食,與貢生接風,把蕙娘到周家好處,說的天花亂墜,貢生總是一言不發。龐氏陪了不是,又拜了兩拜,貢生方略笑了笑。旋即又將臉放下,龐氏著貢生定歸女兒、女婿回門日期,貢生只是低頭吃飯。吃罷飯,便到書房中去睡。龐氏複拉了入來,龐氏替他脫衣解帶,同入被中,摟抱住說笑。

  貢生仍是一言不發。龐氏回女婿情切,沒奈何將貢生起來,鬧了個上坐,才將貢生奉承歡喜。兩人和好罷,龐氏複商議回門話。貢生道:「聘女兒由你,回女兒也由你。至於女婿,我不但回他門,我連面也不與那畜生相見。他恃富欺貧,奸霸了我女兒,我不報仇就夠他便宜了。難道還教他跟隨女兒上門無禮麼?」

  龐氏笑道:「你又來了!當日我父親回你門時,你也曾跟隨著我去。你那無禮,豈止一次?我父親報復的你是什麼?只有更加一番恭敬待你。」

  貢生想了想,也笑了。

  次日,龐氏一早又取過憲書來,著貢生擇日子。貢生定在下月初二日。龐氏也不著貢生破鈔,自己拿出銀子來,裱房屋,雇僕婦,買辦各色食物,到二十九日,即下帖到周家。

  至初二日,先是蕙娘早來,打扮的珠圍翠繞,粉妝玉琢,跟隨了四房家人媳婦,兩個女廝,拜見爹媽和兄嫂,敘說婆家相待情景。周璉見貢生回來,別無話說,心上甚喜。這日鮮衣肥馬,帶領多人,到齊家門首,可大、可久接了入去。好半日,貢生方出來與周璉相見。那顏色間,就像先生見了徒弟一般,毫無一點笑容。周璉心上大不自在。隨後去見龐氏,龐氏滿口裡叫「姑爺」不絕,相待極其親熱。

  午間,內外兩桌,外面是貢生和兩個兒子相陪。席間,別的話不說,只是來回盤問周璉學問。又與周璉講了兩章《孟子》。從此早午都是貢生陪飯,講論文章。周璉心惡之至。只住了兩天,定要和蕙娘回去。龐氏那裡肯依?又勉強住了兩天,才放他夫婦同回。臨行,老貢生將自己做的文字八十篇,送周璉做密本。在貢生看的是莫大人情,非女婿,外人想要一篇不能。在周璉看的,還不如個響屁。

  過了幾天,周通設戲酒請貢生會親,又約了許多賓客相陪。

  貢生辭了兩次方來。剛才坐下,便要會葉先生。周通將沈襄請來,貢生只看了兩折戲,便著罷唱,與沈襄論起文來。腐儒的意思,要在眾賓客前,借沈襄賣弄自己也是大學問人,將沈襄讚不絕口。又將周璉叫到面前,說道:「葉先生學問比我還大,你須虛心請教,受益良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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