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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聽讒言潑皮興大訟 遇知己老穆訴衷情(2)


  大家商議定了,裘五福出外廳見皮廿九說了。皮廿九歡喜,暗中令眾人漸漸散去。耿家一面整下酒席,一面另秤銀兩去買棺木。將前門關了,只從後門出入。

  眾人陪皮廿九在茶廳裡坐。濮員外出名,將自己住屋做戤頭,倒提年月寫一紙百十兩欠契與皮廿九,一齊押了花字,將契付與裘五福收執。當面議定,待棺木出門安葬之後,方交銀兩。

  皮廿九呆著那副嘴臉,拿班做勢纏了一會。大家攛掇,契上又加了些銀兩,兩下和息了。皮廿九又道:「君子不羞當面,巧言不如直道。我妹子雖與耿大娘子因言語間受些淩辱,主僕情分,理之當然。又承濮太公與裘兄諸位長者吩咐,小子是個一刀兩截的硬漢,決無他說,單恨那瞿子良狗殺才,先將我妹夫謀死他鄉,怪我亡妹理論,又一腳踢傷了小腹,登時墮胎身死。這廝萬分狠毒,情理難容!真正三條人命,決要告他抵償,才泄此恨。列位長者做一盟主,濮太公與耿大娘子不可暗裡助他。若使小皮知道,變轉臉時,莫嗔我作事反復!」

  眾人道:「任從你去告誰,只不要沾惹舍親便了。」

  大家唱了一個簸箕喏,坐下吃酒,直至更深。皮廿九親自替妹子換了衣服,扛入棺裡,收殮畢,又到妹子臥房裡打開箱籠,收拾些衣飾細軟,打迭了包裹,拿回家去。就叫了四個火工來,捱至五更,抬棺出門,眾人送出,皮廿九千恩萬謝去了。濮氏謝了眾親,各自散訖不題。

  且說皮廿九吩咐火工且抬棺木去郭外暫寄,自卻乘夜央人做了一張狀子,次早徑到辰溪縣來,正值知縣裴爺升堂。皮廿九將詞狀當先遞上,知縣看狀子時:三命事。痛其妹夫耿兔,禍遭兇惡,瞿天民謀財殺命,嫡妹皮氏理究致死根由,觸怒踢打,登時墮胎身死。裡鄰裘五福等證。泣思三命含冤,極天慘變,叩台親剿,存歿銜恩。上告。

  縣官看畢,見是人命重情,當堂准了,隨即僉牌,差公人拘喚正犯瞿天民、干證裘五福等一干人聽審。不題。

  且說瞿子良一時氣惱上,將皮氏踢倒,慌慌忙忙取路出城,奔到家裡,見了母親、妻子,將前事細細說了一番。婆媳二人驚得面如土色,一夜憂疑不睡。次早令人打聽消息,已知皮氏身死,舉家徨無措,寢食俱廢。瞿天民暗思二仙之言,毫釐不爽,又將廟中奇遇從頭至尾時母親說知,元氏未及答言,縣中公人已到。瞿天民延入客座坐下,忙辦酒飯相待。公人取牌出來看了,催並見官。瞿天民送出差錢,二公人嫌輕憎少,冷言熱語的奚落了一場,不收財物,逕自去了。次日複來絮聒,至晚又去。瞿天民懊惱,央人進城裡請劉浣商議。劉浣道:「這幹公人最是兇狠要錢,況人命二字,比他訟不同,些須之物,怎能完局?少刻待我款取。」

  將及晌午時候,公人複來科索,喧嚷不已。劉浣迎出看時,內中一少年公人,姓穆名興,與劉浣系舊相識,昔年曾于南門外一所花園內同居。自遷居之後,許久不會。當下相見禮畢,各敘寒溫。那個公人也道出姓名,喚做畢大。兩下將他事談了半晌,瞿家擺出酒肴,兩下謙遜坐了,飲酒數巡之後,劉浣備言「瞿兄飽學多才,只因命蹇,遭此屈事,二公光顧,本當厚贈,奈家道貧窘,所奉者不過表情而已,望乞周全則個。」

  穆興道:「兄長見諭,無不領命。但小弟這一紙牌票,費了三百貫現餞買將得來,實指望一場小富貴,不期這廝單告著瞿兄,並無半字沾著耿寡婦,豈不是小弟們命薄?故我二人歎息這狗命是背財生的。一來見瞿先生的光景有限,二來幸會故人在此,不敢分外科求,只賜本等罷了。」

  劉浣道:「老哥所說,乃真情實話。原想人命重情,是一窟銀窖,誰知撞著屁燒灰的精酸鬼!」

  大家都笑起來。劉浣道:「據兄說,買牌錢三百貫,今日瞿兄的薄禮,不過百貫之數,二兄請收下,權作小利,明日小弟補上三百貫來,以償牌本。」

  畢大道:「相公與敝夥計是契愛舊交,故小人不敢多口,既承盛雅,現賜何如?」

  穆興笑道:「老哥呀,你在公門已久,這兩隻眼珠兀的不識人?劉相公與區區相處最久,是一斬釘截鐵的硬漢,希罕你這些小勾當!便是三萬貫何如?夥計呵,且將瞿先生的收下,劉相公吩咐的遲早唯命,不要恁地小家子樣。」

  畢大只得收下,瞿天民才坐得安穩。四人猜枚行令,大嚼一番。

  畢大多飲了幾杯酒,連打了十餘個噴嚏,靠著桌兒齁齁的睡去了。三人又吃了一回,穆興推辭不飲,劉浣令撤去杯盤,閑坐清談,等候畢大醒了同行。劉浣道:「小弟有一妻弟,年已長成,任性頑劣,因無生計,終日遊蕩不已,意欲送他入公門做些勾當,皂甲二役,不知那一條徑路好,乞提摯指點,足見舊情。」

  穆興歎氣道:「這衙門中衣食,勸君休想。寧可捧瓢托缽,吃一碗安逸飯,免使耽驚受氣,做那下賤的行業。」

  劉浣道:「我看公門中朋友近貴文雅,個個暖衣飽食,為何反言卑賤?」

  穆興道:「兄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當初在下也看上衙門出入,倚官托勢,賺錢容易,故此營謀進縣。詎知初入門時,就見多般周折,費錢勞力,這是分內之事。奈何一班一輩的人暗中排擠,上前嫌觸莽,退後憎懦弱,眼灼灼看他們賺錢醉飽,只落得餓眼空囊,路中懊恨。及至看熟了門路,識透了機括,才得手中活動,若賺那良善忠厚的財物,兀自心安;如遇著尷尬狡猾的主顧,得些肥膩,每是牽腸掛膽,睡夢裡耽著干係,惟恐他倒贓挾制,身遭法網。倘是畏刀避劍、奉公守法的,臨事捱落人後,存世焉能發跡?若那心粗膽潑、舞文弄法的雖系做成家業,恒慮上司訪犯。還有那磕頭當拜,肐膝當走,輕則罵,重則打,何等淩辱!起的早,睡的晏,恁般勞苦。吾輩中人物,能有幾人保守身家到老不辱的?古人雲:身不屬官為貴。這條路徑,勸相公休得羡慕。」

  劉浣道:「老成的確之論,非相知決不見教如此精切。」

  穆興點頭道:「然也。」

  正說間,畢大已醒,立起身來,伸一伸腰道:「阿呀,略睡得片時,卻早天晚,夥計呀,快去罷!」

  瞿天民捧茶出來吃了,送出門首,畢大道:「劉相公,心事乞留神則個。」

  穆興道:「這腐物醉還未醒哩,又來了。」

  畢大道:「夥計,不是這等說,酒在肚裡,事在心裡。我們做公人的,得了錢是公人,不得錢就是人?比如劉相公許我心事,他是為朋友出錢,一團好意;我等為人錢財,與人消災,臨出門兀自有二句話哩,怎地我就是腐物?」

  穆興笑道:「這句話也是請教。」

  畢大道:「皮廿九是一潑皮,又添上那裘五福,是吃人不吐骨的元帥。我看瞿先兒柔懦,怎與他做的敵手?況且無錢使用,這官事多分不尷尬了。非是我本衙門破人道路,瞿先生別的不必浪費了,只有兩節緊要處,及早措置,免受熬煎。」

  劉浣道:「那兩處要錢,便望乞明言指教。」

  畢大道:「第一處是行杖的牢子,極其刻毒,杖下無情,若不得錢時,這杖子決不輕過。第二件,人命事下獄者多,那獄卒牢頭的威風不減似牛頭馬面,不得錢時,這苦楚實難捱受。莫要嗔我多講,這是緊要的關節處。」

  劉浣道:「承兄見教,敢不佩聽?敝友倘得出頭,決不忘報!」

  畢大笑道:「這是後邊的話,猶可從容。還有一句至緊的話,容弟直稟。」

  滿面地堆下笑來。

  不知講的是甚至緊的話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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