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古典小說 > 春阿氏 | 上頁 下頁 |
六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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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知阿氏的病症,很是兇險,自從德氏去後,熬煎了四五日,忽於一日夜內,喚著女難友哭道:「大姐大姐,妹妹清白一世,落到這步田地,也是命該如此。妹妹死後,望求眾位姐妹憐憫,告訴我母親、哥哥說,埋一個清潔幽靜地方,妹妹就感激不盡了。」 說著,眼泡塌下,說話聲音,亦不似從先清楚了。嚇得難友們說聲不好,忙的叫醒牢頭,點上油燈一照,見阿氏圓睜秀目,貌似出水芙蓉一般,連一點病形兒反都沒有了。用手一摸,身上已經冰冷,撫著朱唇一探,呼吸已經斷了。正是: 生殉九幽緣怨了,他年應化蝶飛來。 驚得女牢頭披衣起來,念在同居多日,替她整理衣服,不待天明,急去報告獄官。提牢何奏鹿、司獄福瑞,趕緊的報司回堂。傳喚屍親文光,赴部具領。文光得了此信,很是皺眉。範氏道:「怎麼衙門裡這麼糊塗,殺了我們家的人,即是我們的仇人,豈有把謀害親夫的淫婦,領回來殯葬的。錯傳我們了。」 瑞氏哭著道:「噯,事到而今,你還這麼咕嘻呢。不因著你,何致這樣,依我說孩子怪苦的,臨到從牢眼兒一拉,更顯得可憐了,究竟怎麼件事,始終我心裡糊塗,你叫正兒他爸想法子領去,別管怎麼樣,哪怕是當賣借押呢,好歹給買口棺材,埋到墳地邊兒上。就算得了。」 說著,淒淒慘慘,哭個不住。把托氏、春霖並大正、二正等思想嫂子的心,亦都勾惹起來,鬧得合屋的老少,你也哭,我也哭,文光、範氏亦愕著不敢言語了。文光頓了頓腳,拿了扇子出來,找個至近親戚,去向法部裡去探聽。正問在宮道仁手裡,文光說:「阿氏雖死。她是謀殺本夫的犯罪人。不管她謀殺也罷,誤殺也罷。既定為監禁之罪,即是情實。如今她死在獄裡,沒有叫被害之家,具領的道理!」 宮道仁笑道:「說得亦有理。但是部院裡定案原奏,你沒有見麼?你以為阿氏殺人,已屬情實。然以令郎的傷痕,令媳的口供而論,是謀是誤,尚在疑似之中。既沒有屍親指說,又沒有旁人質證。安見得令媳阿氏,就是罪人呢!部院的堂憲,因此再三研究,內中疑竇甚多,不能速為定判。所以仿照監候侍質之法,收在獄裡存疑。預備以後,髮露真情,或出了別的證據,然後再據實定斷。如始終無從發覺,那麼令媳阿氏就未必是殺人兇犯了。既不是殺人兇犯,就不是令郎仇人。既不是令郎仇人,就算是你家的賢媳婦。既是你家賢媳婦,優待之尚恐不及,若永遠監禁在獄,試問你居心何忍?」 文光聽到此處,良心發現。本來兒媳婦是個端莊淑靜的女子,只因半夜三更,兒子被害,不能不疑是媳婦。若以她言容舉動而論,又未免有些情屈。想到此處,由不得眼辣鼻酸,想起兒子被害的冤來,嗚嗚哭了。宮道仁勸道:「你不要想著傷心。既不忍叫她受罪,如今疑案久懸,她死在獄裡,你應該心疼她了。」 這一句話,說的文光越發哭了。宮道仁道:「無論怎麼樣,你先回去趕緊備口棺木,通知你親家個信兒,或是同了他來,具個領紙。天氣這般熱,衙門裡哪能久留,你趕快的就去吧。」 文光只得答應,顧不得與親朋計較,急忙回到家中,先忙著買棺材,又要給阿德氏送信。範氏攔道:「送信作什麼?我們因為忍氣才去領屍,不然因為這件事,我們就是一場官事。」 文光聽了此話,裡外為難,送信也不好,不送信也不好。躇躊半天道:「依你該怎麼辦?」 範氏道:「依著我呀,依著我呀,依我還不至於這樣呢。這都是你們家的德行,你們家風水,明兒把浪老婆再埋在你們墳地時,後輩兒孫還不定怎麼現眼呢!」 一面說。一面嚷,鬧得文光此時反倒沒了主意。想著兒子春英冤仇未雪,阿氏兒媳今又殆在獄裡,這些個為難著急,俱臨在自己頭上,由不得頓足捶胸,哭了一回。範氏是得理不讓人,翻來覆去,總是嗔怪文光,不該聽托氏的話,娶這樣養漢老婆,正鬧得不可開交,托氏、大正等亦過來了,文光見著托氏,又恐老太太聽見,又要多管,忙的躲了出來,自己變著方法,買了棺木,雇了四名杠夫,從獄裡把阿氏屍身拉出,就往義地亂家裡去一埋,以免瑞氏知道,為此傷心。又免得夫婦三人,因此惹氣。 文光是敷衍了事的主義,不想那母女連心。德氏是愛女心盛,阿氏是孝母之心。出於至誠,自從探監之後,德氏見女兒染病,回去亦急得病了。虧得常祿等日夜扶侍,延醫服藥,方才好了。一日夢見阿氏披著頭髮,貌似女頭陀的打扮,笑容可掬,手執指塵,跪在德氏面前,磕了個頭。從著個金身女子一同去了。乃至醒來,卻是南柯一夢。本來德氏心裡正想女兒監裡,得了瘟氣病,萬難望好,今作此夢,由不得肉跳心驚,算得阿氏病勢必然不好,急忙把常斌喚醒,叫他到學堂告一天假,去到兵馬司巡警總廳,找回他哥哥常祿來,細把夢中景象,說了一遍,叫他換個班次,或者告一天假,去到南衙門打聽打聽,看你妹妹好未好?常祿聽了此話,急得連連頓腳。當日到法部一問,誰說不是,果然春阿氏死在獄裡,文光已經領去,找地方抬埋了。細打聽埋在何處,人人都說不知道,常祿無法,回來向母親哭道:「都是為兒的不好,把妹妹送入火炕,屈死在獄裡,又沒有人情勢力,去給洗白,活著有什麼滋味!」 一面說,一面尋死覓活的,鬧個不了。德氏倒忍住眼淚,反來勸解道:「事已至此你倒不必傷心。誰叫你妹妹命苦呢?雖然她受了些罪,也不是出於你心。如今你哭會子也是不濟於事,你若急的尋死,作媽媽的又當怎麼樣呢?不如事緩則圓,從哪裡來的,還從哪裡去。少時你找找普煥亭,問他該怎麼辦?生前的委曲,我們也一概不究。既把你妹妹給了春英,活是他們家的人,死了是他們家的鬼。 按說我們娘家,不必過問。誰讓冤家路兒狹,出了這逆事呢!他若是埋在塋地,咱們一天雲霧散,什麼話也不說。不給娘空信,我們認了,他若是草草了局,拿著我們家人,當作謀殺親夫的兇犯,我們有我們的官司在。別看是奏結的案子,只要他們家裡指出你妹妹劣跡,證出你妹妹姦夫來,就算我養女兒的沒有教育。不然,他兒子死是他們家缺德,他們家害的,與我們毫無牽掣。我女兒受屈也罷,受罪也罷,甚麼話我也不說,好好端端花棺采木,叫他小婆婆兒出來,頂喪架靈,咱們萬事全體,否則沒什麼話說的,連普大普二,一齊都給滾出來,咱們是一場官司。」 說著,指天劃地的,把小老婆、小娼婦的,罵個不了。嚇得常祿也不敢哭,勸了母親,慌手忙腳的,去找普煥亭。 將一出門,看見常斌在後,提著個木棍出來,嘴裡叨叨念念,要找姓文的替姐姐拼命去。常祿一把攔住,問他作什麼這樣憤憤?常斌流淚道:「你敢情不著急,我姐姐死了,你知道不知道?」 常祿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。你念你的書去,家裡事不用你管。」 常斌不待說完,發狠頓足道:「我不管誰管?這都是你跟奶奶辦的好事。」 常祿聽了此話,覺著刺心,不由的流淚央道:「好兄弟,你回去瞧奶奶去。不看她老人家有些想不開,誰叫是我作錯了呢。好歹你瞧著老太太,我去找姓普的去,聽他是怎麼回事,咱們再說。」 一面說,一面把好兄弟叫了幾十聲。兩人站在一處,流淚眼看流淚眼,淒淒切切的哭個不住,好容易把常斌勸住,常祿才慢慢去了。這裡常斌過來,坐在母親身旁,仍是亂哭。又勸著母親出頭,別等哥哥辦事,輸給文家。德氏一面擦淚,聽了常斌的話,很是有理,令他在家看家,不待常祿回來,自己雇了輛車,去到法部門口,等著尚書來到攔輿喊冤。時有湊巧,正遇著部裡散值,門前皂隸威哦的亂喊,裡面走出一輛車,正是左侍郎紹昌。德氏哭著跪倒,連聲叫冤。皂隸等認得德氏,過來問道:「什麼事這樣叫冤?」 紹公止住問道:「這不是春阿氏的母親嗎?」 皂隸答應聲是。紹公道:「問她什麼事?」 皂隸未及答應,德氏使哭道:「大人明鑒,我女兒死在獄裡,文光領屍出去,沒給阿德氏信,也不知埋在何處?求大人恩典,收我們打官司。」 紹公道:「你來打官司,有呈狀麼?」 德氏哭道:「阿德氏不會寫字,聽說我女兒死,連急帶氣,沒顧得寫呈子。」 剛說到此,只見看熱鬧的,忽的一散,常祿自外跑來,連哭帶喊,隨著德氏跪倒。紹公道:「你是什麼人?」 常祿厲聲道:「我來給妹妹報仇,你問我做什麼?」 皂隸威喝道:「胡說!大人在這兒哪,還敢這樣撒野。」 說著,七手八腳,過來把常祿按住,紹公道:「不用威嚇他,什麼話叫他說。」 德氏顫巍巍的,看看常祿這樣,必時受了氣來,隨哭道:「大人就叫我們打官司,請看我兒子這樣兒,都是他們氣的。」 說著,淚流不止。紹公命守門皂隸、站門的巡警,把德氏母子二人,一齊帶入。自己回至署內,早有審錄司的司員善全宮道仁道,聽說德氏喊冤,忙來打聽。紹公把德氏情由,述說一遍,即命由本部備文,行知該旗都統,傳令文光到案,問他領出阿氏,為什麼不和平埋葬,又鬧得不能了結。詢問之後,叫他們調楚說合,切奠為不要緊的小節,又鬧得大了。善全、宮道仁連連答應,伺候紹公走後,先把德氏母子詢問一遍,然後行文該旗,傳令文光到案。 次日入署,宮道仁升了公堂,先把別的案件,問了一回。然後把文光帶上來問道:「文光,你這麼大歲數,怎麼這樣糊塗。人死了案子也完了,為什麼領屍之後,你又不告訴她娘家呢?」 文光道:「誇蘭達明鑒。阿氏死在獄裡,論理不該當我領。我既領了,就算對得起她了。」 宮道仁不待說完,拍案喝道:「不該你領,該當誰領?」 這一句話,嚇得文光臉上如同土色,戰戰兢兢的辯道:「誇蘭達想情,她把小兒害死,小兒的冤枉還未曾雪呢。我再發喪她,豈不是太難了嗎?」 宮道仁道:「胡說。我同你那麼說,始終你沒有明白。你說你兒媳婦謀殺親夫,你有什麼憑據?知她為什麼起的意,同謀的姦夫是誰?」 說著,連聲恫嚇,嚇得文光也慌了。本來沒有憑據,只知道深夜閨房,除他夫婦之外,沒有別人,所以才一口咬定。哪知道內中隱情,卻不幹阿氏的事呢。當時張口結舌,一句話也答不出來。宮道仁問道:「你把你兒媳婦埋在哪裡了?是與你兒子春英一齊並葬的呀,還是另一塊地呢?」 文光道:「另一塊地。」 宮道仁道:「地在哪裡?」 文光道:「在順治門外,西邊兒的義地裡。」 宮道仁聽到此處,點點頭道:「是了,你先下去。」 說著,把文光帶去。帶上德氏來勸道:「阿德氏,你們的官司,是願意早完哪,還願意永遠污塗著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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