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古典小說 > 春阿氏 | 上頁 下頁 |
六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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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時酒菜齊備,讓著瑞珊、慧甫二人坐了讓座,市隱在次座相陪。烏公與靜軒兄弟,坐了未坐。大家一面喝酒,一面敘些閒話兒。瑞珊是有事心急,因為玉吉一案,總願意烏公說明,方才痛快。因笑道:「恪謹哥這樣見外,鬧得此時兄弟有話也不敢說了。來的時候,本想與閣下討教。不想來到府上,只以酒食待我。真正要緊的話,偏自半吞半吐,不來指教。叫我倒十分難受。」 一面說著,一面攔住烏珍,不叫斟酒,笑嘻嘻的道:「請把店主人的姓名,就告訴了我,我便吃酒。不然喝下酒去,亦要醉心。」 烏珍笑道:「你總是這樣忙。實告訴你說,現在這案,不必深提了。空說半天,案子也變不了。反正兇手也走了,案子也定了。市隱說的好,咱們這片苦心,只好把聞秋水約來,叫他作一部實事小說,替我發揮發揮,也就完了。」 瑞珊道:「小說作不作,我倒不在乎。只要我心裡明白,立時能夠痛快。你說些半語子話,我真難過。」 烏珍把酒壺放下道:「你不要急。北營門的店主人,是這裡探兵德樹堂的至親,名叫程全。他在北營門地方,很是熟識。德樹堂去了兩次,托囑他極力幫忙,偏巧聶玉吉到津就住在店內,別的光景,並無可疑。惟因他筆跡相貌,頗與所說相似,故此多留了一分心。後來把德樹堂約去瞧了瞧,果然是他。當時便求著他,寫了四幅屏條,帶到京來。你雖是那樣細心,此處你並未留神。我知道天津地方,出不去你的掌握。特意叫德樹堂前去探聽,誰想他們糊塗,並沒見著什麼,只說隔壁店裡頭,住著個王長山,很與玉吉相近。當時我聽了這話,就知道是你在那裡。後來玉吉患病,你又那樣至誠,又叫店主人留起玉吉的原信。聞報之後,我更知道是你了。你想那店主人有幾個慈心仗義的君子呀,錯非我設法供給,他豈肯那樣熱心。即有熱心,他的力量也恐其來不及呀。」 說看,提壺斟酒,笑對瑞珊道:「這事你死心但地,該當喝酒了嗎。」 瑞珊點頭微笑,回想在津所見,果然與烏公所說前後相符,直仿佛霹靂一聲,雲霧盡散,把心裡的一段疑團,豁然醒悟。在座慧甫等,也把前前後後,全都聽明白了。原來左翼烏珍對於這件事情,如此細心,不禁拍案叫絕。市隱提起酒壺,便與烏公斟酒,說道:「你這一場勞累,實在不小。錯非你今天說明,外連的人還以為翼辦裡辦理此案,因循了事呢,」慧甫亦笑道:「人不說不知,改日得了機會,借著恪謹哥的面子,定要與貴翼偵探諸君親近親近。」 靜軒道:「那個容易。只是這一般人,舉動粗俗,說話也不會轉文。其實若辦上正事,倒真有特別的地方。」 說著斟酒敬菜,幾人一面說話兒,議論後天下午,仍在這裡晚飯。好與鶴、普二公及協尉福壽、聞秋水、原淡然、德樹堂諸人相見的話。不一時瑞珊等吃過晚飯,洗手漱口已畢,告辭而回。定于後天晚上,全在烏公處聚會。這且不表。 單言此時阿氏,自從大理院奏結之後,移交法部監獄,永遠監禁。阿氏住在監裡,不進飲食者數日。此時正值瘟疫流行,獄內的犯人,不是生瘡生疥的,便是療瘡腐爛,臭味難聞的。又遇著天旱物燥,冷暖無常,一間房內,多至二十口人犯。對面是兩張大床,床上鋪著草簾子。每人有一件官被,大家亂擠著睡覺,那一分肮髒氣味,不必說久日常住,就是偶然間聞一鼻子,也得受病。你望床上一看,黑洞洞亂搖亂動,如同螞蟻打仗的一般。近看乃是蝨子臭蟲,成團樹壘擺陣練操。噯呀呀,什麼叫地獄,這就是人世間的活地獄。所有獄中人犯,生瘡生疥的也有,上吐下瀉的也有,虐疾痢疾的也有。正應了「欲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。欲知後世因,今生作者是」。可憐那如花似玉、甘為情殤的阿氏,因為母也不諒,自己又福命不齊,墮人獄中,難白於世。人獄之後,先生了滿身濕疥。過無多日,因為時疫流行,染了頭暈眼花,上吐下瀉之症。每日昏昏沉沉,躺在臭蟲蝨子的床上,蓋一領極髒極臭的官被。此時要求個親人來此問訊的,全部沒有。這日春阿氏病得很重,忽於迷離之際,夢見個金身女子,喚她近前道:「孽緣已滿,今當歸去。」 說著,扯了阿氏,便往外跑。阿氏見她如此,知是個異怪人,隨央道:「弟子的糾纏未清,母親兄弟之情,實難割棄。」 金身女子笑道:「孽障,孽障,你不肯去,你看那面是誰?」 阿氏回頭一看,只見聶玉吉穿著圓領僧服,立在自己面前,合掌微笑。阿氏有千般委曲,萬種離愁,見了玉吉在此,驚異的了不得,仿佛有萬千句話,一時想不出來。正欲問時,見那金身女子把手一指,玉吉的足下,生了兩朵金蓮,托著聶玉吉飛向空中去了。轉眼之間,那金身女子也忽然不見了。 阿氏正驚愕之際,覺遠處有人喚她乳名兒,聲音慘切,連哭帶痛,定眼一看,只見牢門外,站著一人,白髮蒼蒼,流淚不止。床側有同居犯人喚道:「大妹妹,大妹妹,你醒一醒,瞧一瞧,大媽來瞧你來了。」 阿氏噯喲一聲,細看牢門以外,不是外人,正是母親德氏。淒淒慘慘在那裡叫她小名兒,又央看牢的女牢頭,開門進來,走進床前哭道:「孩子,寶貝兒,都是為娘的不是,耽誤了你,難為你受這樣罪。」 說著,扯住阿氏手,母女對哭。見阿氏渾身是疥,頭部浮腫紅燒,可憐那一雙素手,連燒帶疥腫似琉璃瓶兒一般。揭起髒被一看,雪白兩彎玉臂,俱是疥癬。所枕的半頭軌以下,咕咕嚨嚨,成團論碼的俱是蝨子臭蟲。德氏看到此處,早哭得接不上氣了。阿氏亦連哭帶慟,昏迷了一會,複又醒轉過來。望見母親這樣,越加慘切,顫顫巍巍的道:「奶奶放心,女兒今生今世,不能盡孝的了。」 說著,把眼一翻,要哭沒有眼淚,硬硬咽咽的昏了過去。德氏哭道:「我的兒,怎麼得這樣冤業病啊。」 阿氏微開杏目,嬌喘吁吁,搖頭抹了眼淚,仿佛告知母親,病不要緊似的。德氏止淚勸道:「孩子,你對付將養著,月初關了米,我還來瞧你呢。」 阿氏點了點頭,合目睡去,德氏把帶來的幾吊錢,交與牢頭,一面哭,一面托咐求他變個法子,給女兒買點菜,倘能好了,我母女不能忘報。說著,灑淚不止。鬧得全獄中人,俱都酸心。大家齊勸道:「老太太您回去,您的姐妹禁在一處,都是難友兒。大妹妹歲數小,蒙此不白之冤,橫豎神大有鑒,總有昭雪日子。她是好清好潔。收到這裡來,肮髒不慣。」 剛說著,阿氏嘴唇一動,哦的一聲,唾出一口腥水來,順著嘴角兒,流至粉頸。阿氏在迷惘沉中,並不知道。德氏忙的過來,抹了眼淚,取出袖中手帕,替她擦抹。阿氏忽又醒來,翻眼向德氏道:「我隨你出家去,倒也清靜。」 半晌又蹩眉道:「只是我奶奶、兄弟,叫我如何棄舍呢?」 德氏喚道:「孩子,你醒一醒,夢見什麼了?這樣嚇人?」 阿氏點了頭,閉了眼睛,打了一個冷戰道:「沒什麼,你不用叫我,我去了。」 德氏聽了半日,知是一些胡話。又見阿氏兩手,向空裡亂摸,半晌又似拈線做活一般,嚇得德氏更慌了。隨向女牢頭請安禮拜,再三的托囑。眾犯人說道:「老太太放心,病並不要緊,這都是邪火燒的,只要出點兒汗,退一退燒,管保就好了。」 德氏淒悽楚楚,不忍離別。看著這樣。又不放心。無奈留連一刻,母女也不得說話,反惹她難受酸心,倒不如不見也罷。想到此處,由不得留著阿氏,滴了幾點傷心眼淚,叨叨絮絮,又托咐眾人一回,然後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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