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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▼第十五回 聶玉言樹底哭親 王長山旅中慰友

  話說聶玉吉看到阿氏慟哭,心裡好生害怕。想欲自首,自己又出首不得。一來是阿氏母家的人,我們是自幼姊妹,二來聽旁人說,她為著婚姻一事,發了幾回瘋。迎娶之日,欲在轎上尋死。回門之日,要在家中自盡。這樣看起來,我若不避嫌疑,慨然自首。倘若官場黑暗,她再一時糊塗,受刑不過,認成別樣情節,這便如何是好。想到此處,站在人群中,不寒而慄,當時站立不住,急忙走出。心中暗暗祝告道:「神天有鑒,不是玉吉不義,作事不光明。我若出頭投案,死何惜足。但恐牽連姐姐,落個不貞不淑之名,陷入同謀殺夫之罪。但願神天默佑,由始而終,那麼叫姐姐抵了償,好歹保存住了名譽,我便即時死了,也是樂的。」

  祝告已畢,站在文家門內,淚在眼眶內,含了許多,此時方才滴下。遲了一會,心裡悠悠蕩蕩,不知去往何方才是正路。

  正疑念間,忽想起昨日高僧點悟的幾句話,不覺于人世紅塵,頓為灰冷。轉身便出了胡同,迷迷離離,走出安定站外。抬頭一看,見有一片松林,正是自家墳墓。玉吉本來至孝,今又有無限傷心的事。回想父母在日,如何疼愛。不免走人松林,撫著父母墳墓。慟嚎起來。正哭得死去活來,沒個勸解,後面有人拍打,連說大少爺不要傷心,這是從哪裡來呀?玉吉止淚一看,是自家看墳的,奴隨主姓,名叫聶生,一手掖著玉吉,死活往家裡勸解。

  玉吉也不謙遜,收住眼淚,到了看墳的家中,只說偶爾出城,心裡很不痛快,要上墳地裡,住十幾日。聶生聽了此話,極為歡喜,隨著就沽酒作菜,殷勤款待,口口聲聲,只怕玉吉委曲。說老爺太太在日,少爺怎樣享福。到了奴才家中,就是自己家,有什麼不合式的,視奴才力之所及,儘管說話。將來少爺作了官,奴才一家子還要享福呢。玉吉點了點頭,看著聶生意思,出於志誠,隨即在他家內住了數日,把自己心裡事家事,一字不提。料著聶生為人,極其誠樸,梁媽、蕙兒一時也不能來找,樂得多住幾日,避避災禍呢。主意已定,就在此處暫避,並不遠出。有時叫聶生出去,找幾本破書來,閑著破悶。有時也繞著墳塋,看看莊稼。直至中秋將近,並不見有個來打聽蹤跡。

  這日聶生進城,聽來一件新聞,說鑼鼓巷小菊兒胡同,有個謀害親夫的,此人才十九歲,娘家姓阿,外間傳說,不是她自己害的,因為她婆婆不正,勸著兒媳婦,隨著下混水,媳婦不肯答應,婆婆是羞惱成怒,使出野漢子來,暗把兒子殺死,打算一箭雙雕,誣賴兒媳婦謀害親夫,就把旁人耳目,全都掩住了。不想神差鬼使,露了馬腳,兇手把行兇的菜刀,放在她婆婆屋裡了,你說是合該不合該?

  玉吉聽了此話,驀的一驚,當在眾人面前,不好酸心落淚,只隨聲讚歎,說現在人心鬼域,不可懸揣。將來定案,必有個水落石出。一面說,心裡啾啾咕咕,甚不安靜。本想等阿氏完案,或生或死,自己放心之後,好尋個方外地方,按著高僧指引,削髮為僧。誰知過了三月,得了這宗消息,由不得傷感起來。背著聶生,自在暗地裡流了回淚。到了次日清早,決計要進城探詢。先到自己家裡,探望一番。剛一進門,遇見梁媽出來,驚問道:「大爺你哪裡去了?叫我們這樣急。」

  玉吉歎了口氣,未及答言,自己光滴下淚來。蕙兒亦流淚迎出。述說哥哥走後,急得我要去尋死,逢親按友,已經都找尋遍了。恐怕你瘋瘋癲癲,不顧東南西北,沒有下落了。說著,淚隨聲下,淒淒慘慘的哭個不住。玉吉亦大哭一場,連說哥哥糊塗,不該拋了妹妹,一去三月,如今回來,真是無顏相對。說著,又要流淚。蕙兒亦歎息道:「你說這些話惹我酸心,你心裡的事,若不實告我說,便是對不過我。」

  隨說著,叫過梁媽,取出兩個名片來,遞與玉吉道:「這兩個人,你認得不認得?」

  玉吉聽了一愕,接過名片一看,一個姓何的,號叫礪寰,一個姓項的,號叫慧甫。玉吉想了半日,很為詫異,當時想不起是誰來,隨放下道:「這兩個人是誰?我不認得。」

  蕙兒道:「你走之後,隔了一個多月,姓項的那人,便來找你。你同他什麼交情,我哪裡知道?」

  玉吉想了想,仍不知項某是誰,因問蕙兒道:「此人什麼模樣?哪類打扮?找我為什麼事?你沒問問嗎?」

  蕙兒道:「兩人找你,都為一樁事。姓項的那人,年約三十以外,虎背熊腰,面上有麻子,說話聲音很亮,聽著很爽快。我說你中了瘋魔,出外已久,他問你往哪裡去了?說吏部衙門,有極要緊極要緊的事,前來找你。」

  玉吉聽到此處,連聲吸氣,怪問道:「這事怪得很,這人我並不認得,吏部裡我也沒事,這真是突乎其來。」

  說著,又問姓何的什麼模樣?蕙兒說了一遍。玉吉悶了半天,仍不認得。蕙兒道:「來的人說是三蝶兒姐姐從法部帶來的信,叫他面見你來,又說你若不去,叫我去一趟。我想空去一趟,也是枉然。後又跟人打聽,都說南衙門北所,規矩很嚴。姐姐在監裡收著,誰也不能見面,你若在家呢,還可以去瞧瞧。那時你又不在家,我去作什麼去呢?當時我跟梁媽商量半天,她說這個何某,必是你的至友。咱們親友裡,沒這麼個姓何的。後來又過了幾天,有一個姓鈺的,還有個姓黃的,前來找你。他說在左翼當差,推門就進來啦。我說你沒在家。他們不肯信。進屋坐了半天,直眉瞪眼,問你現在何處?」

  蕙兒說到此處,驚懼萬分,望瞭望院內無人,悄聲道:「他說小菊兒胡同春英,是你同姐姐害的。他在翼裡聞知,特來送信,叫你千萬躲避。又拿話來試我,怕我知道下落,不肯實說。臨行那姓黃的說,你要這幾日回來,叫你別出去,死活在家裡等他。我問你這些事,都是怎麼鬧的?父親死後,本想跟哥哥享福,你怎麼這樣胡鬧,難道把爹媽的遺言,也都忘了不成?」

  說著,掩面大哭。嚇得玉吉渾身亂顫,半晌答不出來。梁媽道:「姑娘不用哭,大爺三姑娘,斷不是殺人的人。必是文光家裡,花錢走動的。你沒見洋報上說,三姑娘太冤枉嗎?」

  剛說著,玉吉往前一撲,梁媽一手揪住,幸未栽倒。只聽哇的一聲,吐了一口血沫。嚇得梁媽驚慌失色道:「姑娘別哭了,大爺又犯起陳病了,這是怎麼說呢?」

  蕙兒擦著眼淚,過來相扶,一面仍慘慘切切的問道:「你把實話告訴我,你惹下禍,打算遠走高飛,也要告明瞭所去的地方,然後再走。你別的不顧,難道同胞骨肉,你連一句實話都不肯說嗎?」

  梁媽聽了此話,噯喲一聲,連向蕙兒搖手。又扶起玉吉頭來,細看臉上顏色,已如銀紙般。嘴皮嘴唇,顫成一處。蕙兒看此光景,嚇得沒有主意,隨手把玉吉放倒,自己坐在一旁,直直愕著。梁媽亦手忙腳亂,有意抱怨蕙兒,卻又不肯。忙著熱了一壺開水,沖了一碗白糖,悄向玉吉道:「起來喝一點兒水,定定神就好了。大爺這個病根兒,實在要命。」

  說著,眼辣鼻酸,一手端著碗,一手抹著眼。

  玉吉昏沉半日,睜開眼睛一看,蕙兒、梁媽兩人,俱在一旁抹淚。當時心頭如刀割一般,只得爬起來,呷了口水。蕙兒百般勸解,梁媽亦沒得話說。只問三月之久,大爺往哪裡去了?怎麼大舅太太道謝來,說你幌了一幌,就家來了呢?莫非道兒上,遇什麼邪魔外崇,糾纏住了?不然,怎麼一日一夜,天亮你才回來呢?玉吉歎了一口氣,因恐蕙兒著急,不敢實說,只好胡謅亂扯,說了一片假話,心裡打定主意,但能把蕙兒勸住,然後把一切事情,告明梁媽。明日我到官投案,也就完了。當下以閑言散語,遮飾一遍。到底蕙兒心裡,知識無多,又兼玉吉為人,極其誠篤,素常素往,並沒有半句謊語,所以蕙兒聽了,深信不疑。不過骨肉情重,倒用些開心話語來勸玉吉,惟恐與三蝶兒相厚,今遭此不白之冤,哥哥一動怒,難免出事。

  梁媽亦婉言勸解,說年頭不濟,衙門裡使髒錢。雖說不幹我事,究竟也得躲避。倘若牽連在內,事情一出來,很是難辦,再者文光家裡,有的是銀錢,好歹托托弄弄,就許把大爺饒上。圖什麼擔名不擔利,鬧這宗麻煩呢。咱們以忍事為妙。大爺的運氣低,千萬以小心為是。說完便向蕙兒籌劃明日玉吉往哪裡躲藏的好?玉吉躇躊半晌,想著有人來訪,必非好意。定然是阿氏過部後,因為受刑不過,供出實話來了。雖說是阿氏情屈,然自己思前想後,又經高僧點悟,早把一段癡情拋在九霄雲外去了。此時只惱恨阿氏,不該把實話吐出,若把我拘去抵償,原不要緊、士為知己者死,死亦無恨,只可憐你的名節,從此喪盡,教我如何能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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