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古典小說 > 春阿氏 | 上頁 下頁 |
五四 |
|
三蝶兒坐在炕上,渾身亂顫。頭上鈿子,連珠翠宮花等物,散落一炕。德大舅母道:「姑娘,你換口氣,有什麼過不去的事,儘管說出。平日你最為孝順,怎麼這時候倒糊塗了呢?」 一面說,一面抹淚。看著三蝶兒臉上,已如銀紙一般,嚇得德大舅等目瞪口呆。半晌說不出話來。 大家把德氏拉過來,勸著呷了口糖水。三蝶兒亦長歎一聲,漸漸蘇醒過來。麗格含著眼淚,走過向三蝶兒道:「姐姐這樣心窄,豈不叫姑姑著急嗎!」 當下你言我語,鬧得馬仰人翻。問了三蝶兒半日,死活也不肯言事。德氏歎氣道:「這是我的命是該著這樣急。好容易盼星星,盼月亮,盼到兒女長成人,我好享福哇。好,越大越糊塗。出了門子的女兒家,倒反不聽話了。不聽呢,也罷了,有什麼不如心的,至於尋死,是人家兒對不起你呀?是嫁妝對不起你?是媽媽不疼你?對不起你?是哥哥兄弟不睦,對不起你?」 說著,淚流滿面。自己又嘆惜命苦,哭了回丈夫,又哭起爹娘來。數數落落的道:「拋下這苦老婆子,沒有人管。兒女這麼大,誰又心疼母親。問問母親的心,問問母親的難處呢?」 哭得德大舅爺等無不墮淚。一面排解,一面又規勸三蝶兒,叫她趕著收拾,回去要緊。麗格俯在炕上,收抬珠翠,抬頭向德大舅母蹙眉,問說這宮花鈿子,可怎麼收拾好。德大舅母道:「不要緊的,拿去叫你哥哥到街上弄去罷。」 說著,三把兩把,急將珠翠宮花等物,拿到外間,點手又喚常斌,悄悄囑咐一香。又叫德氏請出,好再安慰三蝶兒,別叫她回到家去,再行拙事。德氏亦領會其意,隨即躲出。不想此時三蝶兒心裡又後悔,又害怕。悔的是自己無知,不該這樣糊塗。倘真那時死了,豈不把母親兄弟一齊坑死了嗎。事出之後,婆家必不答應。因此成訟,必要刷屍相驗。到那時節,豈不把祖上德行,父母家風,全都掃地了嗎。想越越後悔,千不該,萬不該這們心窄,忘了自己身分。怕的是,自今以後,若把母親氣壞,誰來侍奉?哥哥有差事,兄弟年紀小,雖不致同時急病,想來自今以後,為我必不放心。既不放心,必要常常惦念。我已是出嫁的人,若令母親惦念,弟兄不放心,自己又居心何忍?倘若今日人事,一被婆婆知道,必向母親究問。及致不問,日久天長,也必能知道的。那時若知道此事,豈不與兩家父母,勾出生分來了麼!此時越想越怕,越想越後悔,身上得得亂顫,欲向母親聲述,連嘴唇舌頭,俱不聽用了。 後見常斌走來,要請母親出去,急嚷一聲道:「奶奶,別走。」 伸手抱住德氏,嗚嗚的哭個不住。德氏推了兩掌,問她有什麼話,只管明說。三蝶兒哽哽咽咽,說不上來。兩手把前胸亂撓,急著嚷道:「奶奶、奶奶,女兒自今以後,決不使母親著急,再這樣胡鬧了。」 德氏抹著眼淚,少不得談今慮後,勸解一回。一時常祿回來,說姑爺回到家去,很是喜歡,親家阿媽,親家額娘等,都問奶奶的好。又誇讚大正、二正怎樣機伶,春霖在學堂念書,怎樣進步,一面說,一面見三蝶兒的鈿子壞了,又見德氏等腫著眼睛,因問什麼事,這樣傷心?德氏歎了口氣,想著這樣麻煩,不便叫兒子著急。隨說不為什麼,你不用又著急。你妹妹家來,不放心你們合我。她一傷心不要緊,引得一家子全都哭了。 常祿聽了此話,信以為真,亦不再去問了,只催著三蝶兒梳洗,說現在天己不早,趕著回去要緊。才聽親家額娘說,今日如回去得早,還要借著載鈿子,先拜兩家兒客呢。說著,幫著德大舅母,收拾宮花鈿子等物,催著三蝶兒戴好,又忙著叫母親換衣裳,笑著囑咐道:「見了那個娘兒們,您不用多閒話。俗語說看佛敬僧,好罷歹罷,已就是這樣親戚,還有什麼可說呢。一來給我妹妹作罪,二來兒女親家,總是越和睦越好,圖什麼鬧些生分,犯些口舌呢?」 德大舅母道:「這事也不怨你奶奶,說親時候,你也欠慎重。家有這樣婆婆,決難有好兒。」 常祿歎口氣道:「事到而今,也就不用說嘍。當初說的時候,不知我親家阿媽,有這樣事。當時也詢聽過幾回,連我普津哥哥都不知道。聽說這個娘兒們,叫什麼蓋九城,娘家姓範,雖不致怎麼瞎猜,也是女混混出身,手拉手兒來的。聽說在東直門,後海地方,我這位親家阿媽,看人家放過風箏。不知怎麼個緣由……」 說到此處,看看母親臉色又笑道:「好在我妹妹也是出了閣的人了,說也不要緊。橫豎這麼說罷,常時有普津引線,搭上之後,安排一處地方,就過上日子啦。今因兒媳婦過門,不能不歸到家裡去。方才我普大哥說,這們進門之後,倒很是安本分,只是她言語舉動,有些輕佻,外場其實是精明強幹。按著新話兒說,是位極開通極時派的一流人。說話是幹乾脆脆,極其響亮,行事是樣樣兒不落場,事事要露露頭角。簡斷截說,就是有點抓尖兒賣快。舅母你想想,咱們是愛親作親,當初作親的時節,望的就是小人,誰管分婆婆好歹呢。「一面說,一面叫三蝶兒掛珠子,緊催著德氏走。隨將所備的禮物,送至車上,打發德氏母女上車去了。 這裡德大舅母、麗格等,臨別哭了一回。又商議單九雙九十二天。親友瞧看的事情,從此兩造親友,互相往來。左不是居家瑣碎,不足細述繁文。到了一個月後,三蝶兒回來往家,各處親友,皆來瞧看。三蝶兒唧唧噥噥,偷向母親哭道:「起初一過門時,並不見小婆婆怎樣。那天她回來說,方自外間回來,撞見二媽氣色,很透驚慌。屋裡又跑出一個人來,看著後影好似。說著,向耳邊悄悄他說了。又大聲道:依著她的意思,恨不得即時下手,以雪此恥。當時我嚇得直抖擻,好容易好說歹說,死活給攔住了。您瞧有這件事,叫我心裡頭如何受得下。」 說著,撫面大哭,氣得德氏半晌說不出話來。當時咬牙切齒,連哭帶氣的咒駡範氏一番。因恐常祿知道,要鬧麻煩,不如權且忍耐,勸著女兒留心,莫令姑老爺生出事來。一為保全名譽,二來兒子兒媳,管不得母親閒事,事已至此,只好平心靜氣,但但實實的看著。雖然她外面風流,顯著招搖一些。究實事蹟上,也未必果然這樣。按你們心裡平素就看她不尊重,所以處處起疑,亦是常有的事情,何苦這麼操心,管這沒影兒的瞎事?」 一面說,又將今比古,引證些新聞故典,比較與女兒聽,免得她憂心害怕,傷了自己身子,弄出家庭笑話來。這一片話,足見德氏苦心,不但疼顧女兒,又恐女兒家裡鬧出事故來,所以變著方法安慰女兒說,無稽之談,意氣用事,斷斷是靠不住的。心想這樣勸解,以女兒如此穎慧,必可以醒悟的,回到家去,必能規戒丈夫,不致再鬧事了。 誰想三月二十七日,正是前文所說,托氏的堂兄家裡,接三之日,阿氏坐了一夜,不曾合眼。早間與丈夫春英嘔些閒氣。早飯以後,隨著大婆母托氏,帶同小姑子前往堂舅家裡去行人情。托氏是好談好論的人,是日與戚友相會,少不得張長李短,說些瑣屑故典。阿氏是未滿百日的新婦,既隨婆母行情,在座又都是長輩,不能不講些規矩,重些禮節。抑且阿氏為人,極其溫厚,言容舉動,又極沉穩,所有在座親友,人都誇好。有的道:「大姐真有眼睛,怎的這麼好的姑娘,被大姐選上了。」 有的道:「哥哥嫂嫂都有造化,椿樹似的兒子,娶了鮮花似的媳婦。再過個一年二載,不愁抱孫孫了。將來老太太得見四輩重孫,在她老人心裡,還不定怎樣喜歡哩。」 有的道:「娶媳婦難得十全,似乎托大姐的兒婦,又機伶,又穩重,長的好,活計又好,可謂之四德兼全了。」 當時你言我語,人都讚美不置。惟托氏聽著,因是婆婆身分,雖旁人這樣誇讚,然當在自己面前,不能不自作謙辭。俗語說:「自己的女兒賢,人家媳婦好,凡是當婆婆的,都有這宗心理。此時托氏于無心之中,說出幾句屈心話,什麼不聽話咧,起的晚咧,作活計太慢咧,做事太慢咧。這一些話,說是謙遜之意,本是作婆婆苦心,欲在戚友面前,施展當人訓子的手段。殊不知這宗讖誚,最容易屈枉人。慢說春阿氏,就便是尋常女子聽著也要發火。當時臉色紅暈,羞澀得不敢抬頭。忽的背後一人,喚著阿氏出去。阿氏一面抹淚,正好借此機會,暫為避去。出至門外一看,此人全身素服,並非別個,正是玉吉。剛剛欲問他從何處來,玉吉請過安道:「姐姐家裡人,怎的這般混賬。」 說話時聲音很高,嚇得阿氏驚慌失色,連連搖手,乃慘然流淚道:「兄弟呀,姐姐的命反正是不能久了,這亦是我前生造定的。今生今世才遇見這些磨難。你拿我只當個己死的人罷,千萬不要生這愚氣。」 說到這裡,咬定牙根,仰著頭,瞪著眼,把熱淚忍住。玉吉輕輕頓足道:「姐姐這般懦弱,家裡外頭都不得安生,還有什麼趣味?」 阿氏道:「什麼趣味不趣味,姐姐人雖活著,心是早已死了。」 說罷,面色灰白。玉吉怔了半晌,忽然眉豎眼圓,冷笑一聲道:「姐姐待我的心,我此時粉身碎骨,亦難答報,姐姐這口氣,我一定要給出的。」 阿氏聽到這裡,忙著擺手,恐怕有人聽見,諸多不便。忽見身旁走過一人,只得慌忙躲進屋去,打算等親友散後,勸勸玉吉,不叫他多管閒事。誰知事有天定,不由人力。阿氏留了半日神,竟無玉吉的蹤影。只得隨著婆母,坐了晚席。忽見公公進來,一手拉著二正,悄向托氏道:「天氣很熱,這裡又沒地方。回頭叫他嫂子跟我回去罷。」 托氏道:「說是呢,我正想沒個人送回,你來亦好。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