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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▼第十二回 講孝思病中慰母 論門第暗裡提親

  話說三蝶兒心心念念,去看玉吉,不想走至中途,麗格怕玉吉心多,掖著三蝶兒的手,想欲回去。三蝶兒也站著犯猶疑,既不言去,又不言不去。麗格催了半日,三蝶兒直著眼睛,只管出神。麗格催促道:「盡著站在這裡,徘徊什麼?不然與玉哥哥遇見,反倒不便。」

  一語未了,自西走過一人,穿一件破青布夾襖,囚首垢面的走來。望見三蝶兒在此,反倒止住腳步。麗格笑嚷道:「那不是玉哥哥麼。」

  那人驚得一怔,遲了半晌,沒答出什麼話來。麗格抱怨三蝶道:「我說什麼,果然遇見了不是!」

  三蝶兒烘的一下,臉便紅了。半晌沒得話說,只覺心裡頭突突亂跳。玉吉卻低頭過來,恭恭敬敬請了個安,三蝶兒也不及還禮、仿佛見了仇人,無處藏躲的一般。玉吉也不說什麼,只讓麗格道:「妹妹既到這裡來,何不到家裡坐著,莫非怕肮髒嗎?」

  麗格道:「哪兒的話呢。我們要去,因為不認得門兒。既遇了你,你就帶個道兒罷。」

  玉吉只顧犯呆,眼望三蝶兒,想不到今生今世,還能相見,真是出人意外的事情。三蝶兒亦低頭不語,面色緋紅。麗格道:「走哇。」

  兩人倒嚇一驚。玉吉在前,三蝶兒、麗格在後,只見路北門樓,滿牆荒草,院裡有破屋數椽。玉吉先喚梁媽,說有貴客來了,還不出迎。麗格道:「誰是貴客,你這樣挖苦人?」

  說著,開了屋門,搶步先進去了。三蝶兒猶在院裡,癡癡呆呆的懶得邁步。梁媽出來道:「姑娘請啊!」

  蕙兒亦笑著出來,揪住三蝶兒道:「姐姐也梳上頭啦。喲,更透著現花了。」

  三蝶兒點點頭,仍然不語。進屋坐在凳上,看著屋中景象,除去兩張破椅,桌上有幾本破書,一把黑眉烏語兒的破瓷茶壺,炕上的鋪蓋褥墊,亦不整齊。那一種潮濕氣味,好不難聞。靠牆有一架煤爐,爐口周圍圍著些薰焦了的剩吃食。三蝶兒見此光景,焉能不傷心慘目。想起幼年姊弟,同在一處玩耍,兩家父母,都是愛如珍寶一般。怎麼福命不齊,玉吉兄弟竟受了這般委曲呢。越想越苦,越想越傷心,由不得眼淚汪汪,望著玉吉兄弟看得呆了。

  梁媽把茶壺洗淨,一面與麗格說話,一面做水。玉吉亦無限傷慘,低頭滾下淚來。因恐三蝶兒看見,惹她難受,轉身便出去了。三蝶兒亦無限傷心,望著玉吉出去,扭頭以手帕擦淚。因恐麗格看破,遂揉眼道:「眼裡好疼,多管是沙子迷了。」

  說著,只見兩隻杏眼,立時紅腫。蕙兒道:「許是眉毛倒了。你看你這鼻涕,」三蝶兒一面擦淚,又醒了鼻涕,啞著嗓音道:「梁媽,咱們幾年沒見了。」

  說罷,哽咽起來,把蕙兒、麗格等都鬧得慌了,惟有梁媽心裡,略明其意,隨笑道:「姑娘是記錯了。常在一處的人,若偶然離了,就像許久不見似的,其實才一年多的光影。」

  蕙兒道:「姐姐是貴人健忘。年前我哥哥還叫梁媽去過呢,難得就忘了麼?」

  三蝶兒擦了眼淚,悲悲切切的道:「我的眼睛,一定要害起來。」

  麗格道:「你別揉他啦,越揉越腫。回頭再著了風,可不是玩的。」

  梁媽倒了碗茶,用手遞給麗格,打聽大舅爺生日都是誰去了?又說我們大爺運氣實在不佳,不然舅老爺生日,總要去的。蕙兒亦紅臉道:「哥哥短禮,我也沒衣裳,出不得門。我們成年論月,竟同打鼓挑子搗麻煩呢。」

  說著,落下淚來。麗格飲了口水,聽了蕙兒的話,著實慘切,隨向三蝶兒丟個眼色,要她趕緊告辭,免令蕙兒傷感。不想此時三蝶兒兩眼直勾勾,望著牆壁,心卻沒在這裡。麗格與梁媽說話兒,並未聽見。一手挪過茶壺,正欲到茶,不意花的一響,倒得滿了碗,連桌上都是水了。梁媽噯嗎一聲,走來擦水。三蝶兒亦不甚介意,只見茶碗裡,滿是茶葉末子。端起碗來,一飲而盡。蕙兒嚷一聲道:「姐姐是傻子不成,怎麼連茶葉亦咽了?」

  三蝶兒恍然醒悟,忙用手巾角,擦抹嘴唇,引得梁媽、麗格大笑不止。玉吉亦自外走來,欲留三蝶兒等在此吃飯。三蝶兒癡癡怔怔,沒得話說。麗格決意不肯,推說回去忒晚了,我姨兒不放心。再說我們出來,家裡並不知道。再若晚回去,更不放心了。說著,拉定了三蝶兒,往外走。蕙兒卻扯住麗格,不令出去。倒是梁媽解事,悄向三蝶兒道:「姑娘是一人來的,還是與姨太太一同來的?」

  三蝶兒未能聽真,只道梁媽說她,不如一人來呢,隨扭過頭來嚷道:「熱咚咚的,你要說什麼?」

  梁媽不知何故,只得笑了。麗格忙著奪了蕙兒的手,笑嘻嘻的道:「改日給姐姐請安,我們回去了。」

  三蝶兒亦慘然道:「不是上大舅家去,恐怕這輩子,也不能……」

  說到也不能三字,兩眼淚珠撲的掉下,幸虧麗格等不曾看見。玉吉道:「是了,姐姐家裡事,我是知道的,姐姐不必說了。」

  三蝶兒點點頭,回首把眼淚擦乾,慘然而去。玉吉送至門外,轉身而回,倒是蕙兒年幼,猶自戀戀不捨。揪住麗格手,叮問幾時還來。三蝶兒背過臉去,皆未聽真,心裡恍恍惚惚的,如在夢中一般。半晌又止住腳步,扯著麗格道:「你放心,至死亦不能改悔。」

  嚇得麗格一跳,驚問道:「噯呀,我的媽呀,你是中了邪了吧!」

  三蝶兒亦猛然醒悟,自知失言,不由臉色緋紅,抬頭一望,只見斜陽在山,和風吹柳,路上男男女女,俱是由藥王廟回家的光景。有一個年近五旬的老婦擦著滿臉怪粉,抹著兩道黑眉,嘴唇上點著胭脂,借著日光一照,閃作金紫顏色。三蝶兒不覺好笑,因向麗格道:「你道我中了邪,你看這一位,才真是中了邪呢!」

  說的麗格亦笑了。

  二人說著話,拐入一條小巷。麗格是聰明伶俐的人,本想與三蝶兒二人仍到藥王廟,散一散心。不想行至途中,見三蝶兒這般光景,心裡好生納悶。看看三蝶兒眼睛,斷不是沙子迷了的樣子,又想她方才景象,淒淒異常,見了玉吉兄妹,並沒說什麼話,想必是因她困苦很是酸心,所以傷心起來,亦未可知。因見左右無人,悄聲勸道:「姐姐的心事,瞞不得我。方才那個光景,我已經明白了。必是……」

  剛說必是兩字,嚇得三蝶兒一怔,隨問道:「必是什麼?」

  麗格道:「必是因為他們這樣貧苦,姐姐看得慘了,才有那樣傷心。」

  三蝶兒道:「可不是呢。他們兄妹本來沒受過苦楚,如今這般光景,教人看著哪有不傷心的。像你玉哥哥為人,品行那樣好,志向那樣高,論學問論才幹,皆不至受這苦處。何以天道不公,竟使他運數機會,如此遲滯呢?」

  麗格聽了,亦慨歎不已。正欲說話,三蝶兒又問道:「你看你玉哥哥氣宇,有些福氣沒有?」

  麗格含笑道:「這亦奇了。這樣家運,講什麼福氣不福氣,我看他品行性情,總是老氣橫秋,天生的小頑固老兒。所以每逢見面,從來也不答理他。張嘴他就講道學,真比七八十的人還透頑固。輪到如今年月,講的是機靈活變,像他那老版版的兄弟,據我看沒什麼起色,不信你儘管瞧著。」

  三蝶兒搖首道:「這不然。我聽書上說,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,所以耐心忍性,正是增其歷練,發其智慧呢。」

  麗格不待說完,嘻嘻笑個不住,拐過小巷,已至德家門首。三蝶兒一路走,仍自曉曉不休。提起古來之人,家境的苦處來。麗格道:「不必說了,咬文嚼字,我也聽不懂。說了半天,好像對驢子撫琴一般。」

  說罷,掩口而笑。讓著三蝶兒道:「到了家還不進去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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