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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回 黃金易盡故主寒心 華髮重添美人回意(1)


  話說勞航芥因為接到安徽巡撫黃中丞的電聘,由香港坐了公司輪船到得上海,因他從前在香港時很有些上等外國人同他來往,故而自己也不得不高抬身價,一到上海,就搬到禮查客店,住了一間每天五塊錢的房間,為的是場面闊綽些,好叫人看不出他的底蘊。他自己又想,我是在香港住久的人了,香港乃是英國屬地,諸事文明,斷非中國腐敗可比,因此又不得不自己看高自己,把中國那些舊同胞竟當做土芥一般。每逢見了人,倘是白種,你看他那副脅肩諂笑的樣子,真是描也描他不出,倘是黃種,除日本人同歐洲人一樣接待外,如是中國人,無論你是誰,只是要拖辮子的,你瞧他那副倨傲樣子,此誰還大。閒話休絮。

  且說他此番在香港接到安徽電報,原是叮囑他一到上海,隨手過船,徑赴安慶。誰知他到得上海,定要盤桓幾天,不肯就去。他說,中國地方,只有上海經過外國人一番陶育,還有點文明氣象,過此以往,一入內地,便是野蠻所居,這種好世界是沒了。然而一個人住在客店裡頭,亦寂寞得很,滿肚皮思想,僑寓上海的親友雖多,無奈都是些做生意的,有點瞧他們不起,便懶怠去拜他們。心上崇拜的人,想來想去,只有住在虹口的一位黎惟忠黎觀察,一位盧慕韓盧京卿,這二人均以商業起家,從前在香港貿易的時候,勞航芥做律師,很蒙他二位照顧。後來他二人都發了財,香港的本店自然有人經理,黎觀察刻因本省紳商公舉他辦理本省鐵路,盧京卿想在上海替中國開創一片銀行,因此他二位都有事來在上海。

  勞航芥雖然瞧不起中國人,獨他二位,一來到過外洋,二來都是有錢的主兒,三則又正辦著有權有勢的事情,因此到上海的第二天,就坐了馬車,親自登門拜見。黎觀察門上人說,主人往北京去了,沒有見著,只會到盧京卿一位。見面之下,盧京卿已曉得他是安徽撫台請的顧問官,連稱「恭喜」,又道:「吾兄可以大展抱負了!」

  其實這做顧問官一事,勞航芥心上是很高興的,但他見了人,面子上還要做出一副高尚樣子,以示非其所願。

  當下聽了盧京卿一派恭維,只見他以笑非笑,忽又把眉頭皺了一皺,說道:「不瞞慕韓先生說,現在中國的事情,還可以辦得嗎?兄弟到安徽,黃中丞若能把一切用人行政之權,都委之兄弟,他自己絕不過問,聽兄弟一人作主,那事還可做得。然而兄弟還嫌安徽省分太小,所謂地小不足以回旋。倘其不然,兄弟寧可掉頭不顧而去。還是慕韓先生開辦銀行,到是一件實業,而且可以持久,兄弟是很情願效力的。」

  盧京卿心上想道:你這寶貨,那年在香港為了同人家買地皮打官司,送了你三千銀子,事情沒有弄好,後來又要詐我二千銀子的謝儀,我不給你,你又幾乎同我涉訟,始終送你一千銀子,方才了事。

  如今虧你還想與我同事,我是決計不敢請教的了。安徽撫台瞎了眼,請你這種東西去做顧問官,算他晦氣。你還是去同他混罷。心上如此想,嘴裡卻連忙答道:「銀行算得什麼?還是老兄到安徽幫著撫台,替國家做些事業,將來是名傳不朽的。」

  當下又說了些別的閒話,盧京卿一看他還是外國打扮,探掉帽子一頭的短頭髮,而且見了人只是拉手,是從不磕頭作揖的,便道:「吾兄現在被安徽撫台請了去,以後就是中國官了。據兄弟看起來,似乎還是改中國裝的好。目下吾兄曾否捐官?倘若捐個知府,將來一保就是道員,乃是很容易的。」

  勞航芥道:「腐敗政府的官,還有什麼做頭?兄弟決計不來化這項的冤錢。況且兄弟就是這捐官,這顧問官的體制,兄弟早已打聽過了,是照司道一樣的。現在江南地方,就有兩個顧問官,除掉見督撫,其餘都可以隨隨便便的。況且是他來求教我,不是我求教他的。至於改裝,如自從得到了電報,卻也轉過這個念頭,但是改得太快了,反被人家瞧不起,且待到了安徽,事情順手,果然可以做點事業,彼時再改,也不為遲。」

  盧京卿道:「改裝不過改換衣服,是很容易的,只是頭髮太短了,要這條辮子,一時卻有點煩難。」

  勞航芥又把眉頭一皺道:「我們中國生生就壞在這條辮子上。如果沒有這條辮子,早已強盛起來,同人家一樣了。」

  盧京卿見他言大而誇,便也不肯多講,淡淡的敷衍了幾句。勞航芥自己亦有點坐不住了,然後起身告辭。盧京卿送出大門,彼此一點首而別。

  勞航芥回到禮查客店,又住了一天,心上覺得煩悶。曉得盧京卿是做大事業的人,不肯前來同他親近,於是不得已而思其次。重複回來,去找那幾個做生意的朋友。這些人不比盧京卿了,眼眶子是淺的,聽說他是安徽巡撫聘請的人,一定來頭不小,也不問顧問官是個什麼東西,都尊之為勞大人。其中就有一個做得法洋行軍裝買辦的,姓自號趨賢,是廣東香山人氏,敘起來不但同鄉,而且還沾點親。白趨賢依草附木,更把他興頭的了不得,意思想托勞航芥到安徽之後,替他包攬一切買賣,軍裝之外,以及鐵路上用的鐵,銅元局用的銅,他的洋行裡都可以包辦。除照例扣頭之外,一定還要同洋東說了,另外盡情。

  此時勞航芥受了他的恭維,樂得滿口答應。白趨賢更是歡喜,今天請番菜,明天請花酒,曉得勞航芥上海沒有相好,又把他小姨子薦給了他。這白趨賢的小姨子,怎麼會落在堂子裡呢?

  只因他這小姨子原是姊妹二人,姊姊叫張寶寶,妹妹叫張媛媛,一齊住在東薈芳當窯姐的。白趨賢先同張寶寶要好,後來就娶他為妾,所以張媛媛見了白趨賢趕著叫姊夫,白趨賢亦就認他做小姨子。如今拿他小姨子薦給了勞航芥,無非是照應親戚的意思,也不為奇。

  且說這張媛媛年紀也不小了,據他自己說十八歲,其實也有二十開外了。勞航芥未到上海,就聽見有人講起,上海有些紅倌人,很願意同洋裝朋友來往,一來洋裝朋友衣服來得乾淨,又是天天洗澡的,身上沒有那般齷齪的氣味,二則這家堂子裡有個外國人出出進進,人家見了害怕,都不敢來欺負他,這都是洋裝朋友沾光之處。勞航芥聽在耳朵裡,記在肚皮裡,如今掄到自己身上來了,心想改了洋裝,就有如許便宜,樂得自己竭力擺弄。頭戴一頂外國草帽,是高高的,當中又是凹凹的領子,漿得硬繃繃的,扣子同表練,又是黃澄澄的,穿了一身白衫、白褲、白襪、白鞋,渾身上下,再要潔淨沒有,嘴裡蜜臘雪茄煙嘴,臉上金絲鏡,手上金鋼鑽,澄光爍亮,耀得人家眼睛發暈,自以為這副打扮,那女人一定是愛上我了。先是白趨賢在久安裡請他吃酒,替他薦了這個張緩緩的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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