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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六回 謁志士如入黑獄 送行人齊展白巾(2)


  笑話百出,做書的人,也寫不盡這許多,勞航芥和他的交情,也不過如此。但是勞航芥平日佩服他中學淹深,他也佩服勞航芥西文淵博,二人因此大家有些仰仗地方,所以見了面甚為投契。其實背後,勞航芥說顏軼回的歹話,顏軼回也說勞航齊的歹話,這是他們維新党的普通派,並不稀奇。

  這天飯後,勞航芥換了衣帽,拿了棒,雇了一部街車,徑到下環大同旅館。投刺進去,顏軼回剛剛在家。兩人見了面,暢談之下,勞航芥把中國安徽巡撫聘他做顧問官的話說了,他卻不像安紹山要發牢騷,登時滿面笑容,說:「真巧!真巧!我們有個同志,剛剛被兩江總督請了去當教習,於今勞兄又到安徽去充顧問官,這們一來,我在海外揚子江上下流的機關,可以不求而自得了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叫人配自己的船車,說勞兄榮行在即,小弟今日無事,擬邀勞兄同往酒樓一酌,以壯行色,不知勞兄許可否?勞航芥也欣然道:「我們分袂在即,正要與軼公暢談,領教一切機宜,以免臨時竭蹷。」

  顏軼回道:「領教兩字,太言重了,如不以小弟為不肖,小弟倒有幾句話要告訴勞兄,」

  勞航芥道:「好極了!好極了!」

  兩人攜手而出。勞航芥摸出兩塊錢,開銷了雇的街車,坐上顏軼回的船車,車聲隆隆,過了幾條大街,到得衣箱街,走進一爿番菜館,外國字寫著香港阿斯忒好乎斯的。二人進去了,揀了一個小小的房間,在三層樓上,推窗一望,九龍咫尺,隱隱約約有些風帆沙鳥,頗暢襟懷。二人坐下侍者送上本日的菜單,各人揀喜吃的要了幾樣。顏軼回又叫侍者拿了許多酒,什麼威士格、勃蘭地、三邊、萬滿、謔脫露斯、殼忒推兒,擺了一台。兩人用過湯,顏軼回便開言道:「勞兄!你曉得現在中國的大局是不可收拾了的麼?」

  勞航芥隨口答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?」

  顏軼回又歎了口氣道:「現在各國瓜分之意已決,不久就要舉行了。」

  勞航芥道:「我在西報上,看見這種議論,也不止一次了,耳朵裡鬧鬧吵吵,也有了兩三年了,光景是徒托空言罷?」

  顏軼回道:「勞兄那裡知道,他們現在舉行的,是無形的瓜分,不是有形的瓜分。從前英國水師提督貝斯弗做過一篇中國將裂,是說得實實在在的。他們現在卻不照這中國將裂的法子做去,專在經濟上著力,直要使中國四萬萬百姓,一個個都貧無立錐之地,然後服服貼貼的做他們的牛馬,做他們的奴隸,這就是無形瓜分了。」

  勞航芥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顏軼回又道:「現在中國,和外國的交涉日多一日,辦理異常棘手,何以?他們是橫著良心跟他們鬧的,這裡頭並沒有什麼公理,也沒有什麼公法,叫做得寸即寸、得尺即尺。你不信,到了中國,把條約找出來看,從道光二十二年起,到現在為止,一年一年去比較,起先是他們來俯就我,後來是我們去俯就他,只怕再過兩年,連我們去俯就他,他都不要了。勞兄你既受中國之聘,充當顧問官,這條約是一樁至要至緊之事,不可忽略,頂好把他一張一張的念熟了,然後參以公法公理,務使適得其平,將來回國,有什麼交涉,就可以據理而爭,雖然不中用,也落一個強項之名,不同那些隨人俯仰的。這是小弟屬望吾兄的愚見,吾兄必以為然。」

  勞航芥聽了,不覺改容致謝。顏軼回又道:「譬如那年北京義和拳鬧事,圍攻使館,中國如有懂事的人,預先去關照他們,限他們二十四點鐘內出京,如果過了二十四點鐘,中國不能保護,這他們就沒有話說了。至於他們擁兵自衛,那是公法上所沒有的,公法上既沒有,就可以敵人相待,不能再以公使相待。可憐偌大一個中國,那裡有人知道?當時勞兄若在中國,或是外務部,或是總理衙門,必不致於如此。」

  勞航芥道:「軼公太看高我了。其實我雖學了律法,也不過那些浮面,替人家打官司爭財產則有餘,替國家辦交涉爭權利則不足,像你軼公才是大才哩。」

  二人又談了一回,看看天色不早,方才各自東西。

  勞航芥第二日收拾收拾行李,又到平時親友處及主顧地方辭過了,也有人饋送程儀的,也有人饋送東西的,不必細述。等到輪船要開的前半日,把行李發了上去,叫人鋪設好了,自己站在甲板上,和那些送行的朋友閒談,東一簇,西一簇,十分熱。少時,看見有一黑矮而胖的外國裝朋友,襟上簪了鮮花,手中拿了鑲金的士的(這士的就是棍)腳上穿著極漂亮的皮鞋,跑上船來,便問密司忒勞。船上的僕歐把他領到勞航芥的面前,眾人定睛一看,是顏軼回。只見顏軼回把勞航芥拉到一間房間裡去,密密切切的談了五十分鐘,汽筒放了兩遍了,他才別了勞航芥匆匆登岸。這裡送行的,也匆匆登岸。少時和羅一聲,船已離岸,顏軼回和那些送行的,都拿手絹子在岸招展,勞航芥脫下帽子,露出禿鶖般一個頭,向他們行了一個禮,自回房去。

  勞航芥定的是上等船,每飯總是和船主一塊兒吃的,他既會西語,又兼在香港做了幾年律師,有點名氣,船主頗為敬重,就是同座的外國士女也都和他說得來。有一天,輪船正在海裡走著,忽然一個大風暴,天上烏雲如墨,海中白浪如山,船主急命拋錨,等風暴過了再走。勞航芥在房裡被風浪顛播的十分難過,想要出去散散,剛剛跨出房門,聽見隔壁一間艙裡,有男女兩人念佛的聲音,還聽見嘣嘣嘣的幾響,勞航芥望門縫裡仔細一覷,見一個中國人,年紀約有五十餘歲,一部濃須,好個相貌,那旁一個嬌滴滴女子,看上去想是他的家眷了。因為起了風浪,兩人都跪在艙裡,求天保佑,合掌朗誦高王觀世音經,這才恍然大悟,剛才嘣嘣嘣幾響,想是磕頭了。勞航芥不覺大笑。又仔細一看,恍惚記得這人,天天在大餐間裡一塊吃飯,曾請教過名姓,是位出洋遊歷回來的道台,勞航芥仰天太息。少時風暴過了,天色漸漸晴明,跪在地下念高王觀世音經的道台,想來也爬起來了。

  過了幾日,輪船已到上海,各人紛紛登岸,勞航芥久聽得人說,上海一個禮查客店是可以住的,便叫了部馬車,把行李一切裝在裡面,徑奔禮查客店而來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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