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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六回 謁志士如入黑獄 送行人齊展白巾(1)


  卻說勞航芥到了安紹山的門口,一個廣東人雄糾糾氣昂昂的出來,叉腰站著,勞航芥便說了三個字的暗號,是「難末士」。這「難末士」三字,文義是第二。安紹山排行第二,他常常把孔聖人比方自己的,他說孔聖人是老二,他也是老二。孔聖人的哥子叫做孟皮,是大家知道的,安紹山的哥子卻靠不住。

  有一個本家,提起來倒大大的有名,名字叫做小安子,同治初年是大大有點名氣的。安紹山先前聽見有人說過,洋洋得意,後來會試,到了京城裡,才知道這個典故,把他氣得要死。話休絮煩。

  再說那個守門的聽明白了勞航芥的暗號,引著他從一條巷堂走進去,伸手不見五指,約摸走了二三十步才見天光,原來是座大院子,進了院子,是座敞廳,廳上空無所有,正中擺了一張椅子,真如北京人的俗語,叫做「外屋裡的灶君爺,鬧了個獨座兒」,旁邊擺兩把眉公椅,像雁翅般排開著。守門的把勞航芥引進敞廳,伸手便把電氣鈴一按,裡面斷斷續續,聲響不絕。一個披髮齊眉的童子,出來問什麼事,勞航芥便把外國字的名片遞給了他。那童子去不多時,安紹山掛著杖、趿著鞋出來了。勞航芥上前握了一握他的手,原來安紹山是一手長指甲,蟠得彎彎曲曲,像鷹爪一般,把勞航芥的手觸的生痛,連忙放了。

  安紹山便請勞航芥坐了,打著廣東京話道:「航公,忙的很啊!今天還是第一次上我這兒來哩!」

  勞航芥道:「我要來過好幾次了,偏偏禮拜六、禮拜都有事,脫不了身。又知值你這裡輕易不能進來,剛才我說了暗號,那人方肯領我,否則恐怕要閉門不納了。」

  安紹山道:「勞公,你不知道這當中的緣故麼?我自上書觸怒權貴,他們一個個欲得而甘心焉。我雖遁跡此間,他們還放不過,時時遺了刺客來刺我。我死固不足惜,但是上系朝廷,下關社會,我死了以後,那個能夠擔得起我這責任呢?這樣一想,我就不得不慎重其事,特特為為到順德縣去,聘了一個有名拳教師,替我守門,就是領你進來那人了。你不知道,那人真了得!」

  勞航芥道:「你這兩扇大門裡面漆黑的,叫人路都看不見走,是什麼道理呢?」

  安紹山道:「咳!你可知道,法國的秘密社會,那怕同進兩扇門,知道路徑的,便登堂入室,不知道路徑,就是摸一輩子都摸不到。我所以學他的法子,便大門裡面,一條巷堂,用磚砌沒了,另開了五六扉門,預備警察搜查起來,不能知道真實所在。」

  勞航芥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說著,隨把電報拿在手中道:「有樁事要請教紹山先生,千祈指示。」

  安紹山道:「什麼事?難道那腐敗政府,又有什麼特別舉動麼?」

  勞航芥道:「正是。」

  便把安徽黃撫台要聘他去做顧問官的話,子午卯酉訴了一遍。安紹山低下頭沉吟道:「腐敗政府,提起了令人痛恨!然而那班小兒,近來受外界風潮之激刺,也漸漸有一兩個明白了。此舉雖然是句空話,差強人意。況且勞公抱經世之學,有用之材,到了那邊,因勢利導,將來或有一線之望,也未可知。倒是我這個海外孤臣,萍飄梗泛,祖宗邱墓,置諸度外,今番聽見航公這番話說,不禁感觸。真是曹子建說的:『君門萬里,聞鼓吹而傷心』了。」

  說到這句,便盈盈欲泣了。勞航芥素來聽見人說安紹山忠肝義膽,足與兩曜爭輝,今天看見他那付涕泗橫流的樣子,不勝佩服。當下又談了些別的話,勞航芥便告辭而去。臨出門時,安紹山還把手一拱,說道:「前途努力,為國自愛!」

  說完這句,掩面而入。

  勞航芥又不勝太息。回到中環寓所,伺候的人,捧進一個盤來,盤裡有許多外國名片,有折角的,有不折角的。這是外國規矩,折角的是本人親到的,不折角的彷佛飛帖一樣。勞航芥一一看過了,在這許多名片裡面,檢出一張,上寫著顏軼回,下面注著寓下環二百四十九號大同旅館,勞航芥伸手在衣襟內摸出日記薄子,用鉛筆把他記了出來,預備明日去答拜,其餘都付諸一炬。諸公可知這顏軼回是什麼人物?原來他是安紹山的高足弟子,說是福建人,從前取過一名拔貢,頗有才學,筆墨一道,橫厲無前。他既得了安紹山的衣缽真傳,自然做出來的事,和安紹山不謀而合。但是一種,安紹山雖然明白世務,有些地方還迂拙不過,這位顏軼回,卻是手段活潑,心地玲瓏,于弄錢一道,尤其得法。他從前在京城裡朝考的時候,見了人總說科舉無用,將來開了學堂,國家才可以收得人之效。有人駁他道:「你既道科舉無用,你為什麼來朝考呢?」

  他強辨道:「你當我是七取功名來的麼?我實實在在要來調查北京的風土人情,回去好報告我們會長,將來可以預備預備。」

  人家問他預備什麼,他可不往下說了。有一天更是可笑,有個朋友上福州會館去,約他出來吃館子,到了他的房門口,看見門上橫著一把大銅鎖,明明是出去的了,悵然欲出。等到往那邊抄出去,有個後窗戶,下著窗簾,無意中望玻璃裡面一覷,見一個人端端正正坐在那裡,捏著筆寫白折於上的小楷哩。定睛一看,不是顏軼回卻是甚人?當下便扣著窗戶,輕輕的叫道:「顏軼翁好用功呀!」

  他聽見了,連忙放下筆,望床上一鑽,把帳子下了,鼾聲如雷的起來了,也不知真睡,也不知假睡。那個朋友氣極了,以後就不和他來往了。據以上兩樁事,這顏軼回的大概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勞航芥和他是在美國認識的。顏軼回到過美國,住在紐約,和中國在美國學堂裡面學的留學生,沒有一個不認識。他前回去,原想去運動他們的,送了他們許多書,有些都是顏軼回自己的著作,有些是抄了別人家的著作,算是他的著作,合刻一部叢書,面子上寫的是《新顏子》。據說《新顏子》裡面,有一篇什麼東西,顏軼回一字不易,抄了人家,後來被那人知道了,要去登新聞紙,顏軼回異常著急,央了朋友再四求情,又送了五百兩銀子,這才罷手。顏軼回的著作,有些地方千篇一律,什麼「咄咄咄!咄咄咄!」

  還有人形容他,學他的筆墨說:「貓四足者也,狗四足者也,故貓即狗也;蓮子圓者也,而非匾者也,蓮子甜者也,而非鹹者也,蓮子人吃者也,而非吃人者也;香蕉萬歲,梨子萬歲,香蕉梨子皆萬歲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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