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諷刺警世 > 文明小史 | 上頁 下頁
第三十四回 下鄉場腐儒矜秘本 開學堂志士表同心(1)


  卻說濰縣因一番罷市,倒開成了兩個學堂。這信息傳到省中,姬撫台大喜,同幕府諸公閒談,核算通山東省已有了四十八個學堂。姬撫台立志要開滿了一百個學堂才罷。這話傳揚出去,就有好幾家做書鋪買賣的人,想因此發財,不惜重價購買教科書稿本,印行銷售,於中取利。無奈山東一隅,雖近海岸,開化較遲,那些讀書人還不甚知道編教科書的法子。恰好有十幾個人從南方來當教習的,都是江浙一帶的人,見過世面,懂得編書的法子,就有些蒙小學的課本編出,每編成一種,至少也要賣他們幾十兩銀子,刻出板來,總是銷售個罄盡,因此編書的人聲價更高了,如沒得重價給他,他斷斷不肯輕易把稿出售的。

  濟南府裡有些從前大書院裡出來的人,覺得自家學問甚深,通知時務,見了這些課本淺俗非凡,卻大家倒要花大價錢買去讀,心中氣憤不過。就有幾位濼源書院的高等生,幾位尚志堂的高等生,因為書院改掉了,沒有膏火錢應用,想步他們維新的後塵,覓些蠅頭微利度日,說不得花了本錢,也把那新出的教科書購辦幾種,拿出做八股時套襲成文的法子,改頭換面,做成若干種,也想去賣錢。只是字句做得太文雅了,各書鋪裡收稿的總校看不懂,不敢買他這種稿子,這班人氣極,白費工夫不算,又倒貼了本錢,萬分懊惱,更合那些維新人結了不解之仇。

  卻好那年山東鄉試,還有廢不盡的幾成科舉要考,這個當兒,四遠的書賈都來趕考。內中有一家開通書店,向來出賣的是文明器具圖書。開翁姓王,是一位大維新的豪傑,單名一個嵩字,表字毓生。他雖是八股出身做過幾年名秀才,只因常常出外遊學,見多識廣,知識也漸漸開通。後來學問成功,居然是位維新的領袖了。他生長的地方,正在濟寧州運河岸上,南北沖行,進省也便。再說毓生在濟寧州開了這個書鋪,總覺生意清淡,幸逢大比之年,心中想作這注買賣,也好順便進場。

  合他幾位夥計商議,大家倒都贊成的,說:「我們聽說撫院大人維新得極,開了無數的學堂,我們要生意好,總要進省去做。如今可先運些書籍去賣,將來連器具圖畫等件一總運去,就在那裡開張起來,定然勝在這裡十倍。」

  毓生聽了這話,甚合己意,點頭稱是。當下忙著收拾,跟手雇了一隻大船,從運河裡開去。離省城四十裡水路不通,又換騾車,載書上去。早有店夥在貢院前賃定房子,毓生到那裡看時,三間房子,極其寬敞,又且校糊精致,心上大喜。趕著叫夥計把書籍擺設起來,招牌是白竹布寫的一筆北碑鄭文恭字,筆力瘦硬的了不得,只微微有些禿。毓生看看這鋪子很覺整齊,由不得自己贊道:「文明得極!文明得極!」

  他夥計笑道:「不管他文明不文明,只問他賺錢不賺錢。」

  說得毓生也不覺失笑。毓生又叫把帶來的幾種東洋圖畫掛了出來,配上兩盞保險燈,晚上照得爍亮,更覺五彩鮮明,料來這等氣象,是不會沒錢賺的。此時離場期還遠,毓生在店裡靜坐三天,抱抱佛腳,那知沒一個人上門買書,心中納悶。到第四日上,有一個秀才,穿件天青粗布的馬褂,二藍粗布的大衫,滿面皺紋,躬身曲背的踱進店來,問道:「有些什麼時務書,揀幾種給我看看?」

  夥計取出些《時務通考》、《政藝叢書》等類,他都說不好,又道:「總趕不上《廣治平略》、《十三經策案》、《甘四史策要》,來得簡括好查。」

  夥計知他外行,又拿幾部《世界通史》、《泰西通鑒》等類,哄他道:「這是外國來的好書。如今場裡問到外國的事,都有在上面。」

  那秀才搖搖頭道:「不能,不能!場裡也不至於問到外國的事。我只要現在的時務書,分門別類的便好。」

  夥計道:「那個,小店卻是沒有,只有一種《史論三萬選》,你要不要?」

  秀才聽了「三萬選」三字,卻合了從前《大題三萬選》的名目,心中甚喜,就叫他拿來。細看目錄,都是歷代史鑒上的事,大半不曾見過,只有《左傳》上的《鄭莊公論》等類,是曉得的。問問價錢,那夥計見他沈吟,不敢多討,只要三兩銀子一部。秀才把書一數,共計三十本,還是石印小板,合來一錢銀子一本,覺得太貴,只肯出一兩五錢。夥計取書包起,收在架上,說道:「沒得這般大的虛價,我們再談罷。」

  那秀才去了,又轉來道:「再加五分,如何?」

  夥計笑道:「咱們大來大往,也不在這三分五分上頭計較。先生要買這書時,至少二兩八錢銀子。」

  秀才道:「你再給我看看。」

  夥計沒法,只得把書又取給他。看了半天,只看目錄,還沒看到裡面選些什麼,覺他那神氣很愛這部書,卻捨不得出銀子。添來添去,添到一兩八錢銀子。

  毓生坐在旁邊,看得他可憐,又且第一注買賣,合算起來,已賺了一半不止,叫夥計賣給他罷,就對他道:「這是我們初次交易,格外便宜些,拉個長主顧罷了。」

  秀才欣然身邊摸出一小塊銀子,是皮紙包著的,夥計取來一秤,只一兩七錢五分,還短五分銀子,合五十五個大錢。秀才那裡肯找,說我這銀子,是東家秤好的一注束呢,沒差一分,你的秤一準是老廣廣,不然,沒得這般大的。夥計道:「我這秤實是潛平,是你們本地買來的,沒得欺騙,你不信,上面還有字兒,請進來看便了。」

  秀才果然走到櫃檯裡,一看卻是濟南省某鋪裡制就的港平,那銀子果然只一兩七錢五分,沒得話說,盡摸袋裡,摸出來三十五個大錢,道:「我實在沒得錢了,耽一耽,下次帶來還你罷。」

  夥計笑道:「也罷,我們將來的交易日子長哩。你取書去便了。」

  毓生看他去後,罵道:「這樣的人也要來下場,真是造孽!」

  誰知以後來買書的,通是合這秀才一般,見了西史上的路德,就說他是山西路閏生先生,說道:「原來他也在上面。」

  見了畢士馬克,又間這是什麼馬?諸如此類的笑話,不一而足。毓生忍俊不禁,把來一一記下,著了一部《濟南賣書記》,誹笑這班買書人的。這是後話慢表。

  再說進場那天,王毓生把幾部有用的書籍帶進場去,那知一部也用不著,倒是那秀才賣識的《史論三萬選》有些用處,這才佩服他們守舊的人,到底揣摩純熟。頭場出來,很不得意。

  二場照例進去,卻有一個策題,出在《波蘭衰亡戰史》上面,這回毓生帶著這書,頗為得意,淋漓痛快的寫了一大篇,以為舉人是捏穩在荷包裡了。場事已過,別的趕考書鋪,一齊收攤回去,硫生算算帳,自從到省城,到如今才只做了幾十兩銀子的買賣,盤纏、水腳、房飯、開銷合起來,要折一百多銀子,覺得有些不服氣,暗道:「目今濟南府的學堂林立,我不得志於考場,必得志于學堂,再住兩個月再說。」

  就合房東講定,減了房租一半,各種開銷也酌減了好些,預備長住,果然漸漸的有人問津,後來聲名一天大似一天,買新書的都要到開通書店,不上一月,賺足了一千銀子。其時榜已發出,毓生仍落孫山,妙在財氣甚好,也不在乎中舉。後來領出落卷,大主考批的是:「局緊機圓,功深養到,惟第二道策,語多傷時,不錄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