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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回 入會党慈母心驚 議避禍書生膽怯(1)


  卻說濟川見人把桌椅搬入正廳,便跟上去,問他那班朋友為什麼還不見到?搬椅子的道:「早哩!說的三點鐘來。」

  濟川無奈,只得在就近小麵館裡買碗面吃了。呆呆的等到三點鐘,果然見兩個西裝的人來到牆邊,貼了兩張紙頭,上面夾大夾小的寫了許多字。近前看時,就是宋公民說的那幾句話兒,添上些約同胞大眾商議個辦法的話。又歇了多時,才見三五成群的一起一起的來了。都是二十來歲的人,中間夾著一兩個有鬍子的,又有幾個中國裝的。濟川等他同學,總不見到,看看大眾已揀定座兒坐下,只得也去夾在裡面坐了。第一次上臺的人,就是那一個有鬍子的,說的話兒不甚著勁,吱吱咯咯的半吞半吐,末了又是什麼呼萬歲的祝詞。大眾聽了,卻也拍過一回掌。

  第二次是個廣東人,說的是要想起義軍的話,那拍掌之聲,也就厲害了些。恨的是到了後面,他卻變了調兒,說些廣東話,多半人不懂的,也有湊著熱鬧拍掌的。旁邊有些女學生,不知那個學堂裡出來的,年紀都是十八九歲上下,只聽見克擦一聲,啊呀一聲,大眾注目觀看,並無別事,原來是一位女學生身體太胖了,椅子不結實,腿兒折了,幾乎仰翻過去,就有人連忙替他換了一把椅子。這個當兒,可巧有兩個流氓,帶了姘頭來看熱鬧,卻好緊靠著濟川的座兒。聽他那姘頭問道:「這班人在這裡做些什麼事情?」

  那流氓答道:「這都是教堂裡吃教的,在這裡講經呢!」

  濟川聽了,不禁好笑。跟手就是一個黑大漢上臺,腳才跨到臺上,那拍掌之聲,暴雷也似的響,只濟川壞知他是誰,無從附和。果然這人說法與眾不同,他道:「自己到過雲南,那裡的官府如何殘酷,如何殺百姓是不眨眼的,那百姓吃了這種壓制,自然反動力要大起來了。」

  又說他自己也是不得意的人,有什麼事不肯做。說到此處,拍掌之聲,更震的耳朵都要聾了。

  台下有幾個人,臉都泛紅,額上的筋根根暴了起來,濟川也是鼻中出火。誰知他那話是一開一合,轉過來說,還是和平辦法,電告政府,阻住那雲南官兒借外國兵的事,問大家願意不願意,要是願意,就請簽下字。殊不知這場熱鬧,來聽新聞的人居其大半,除去民權學堂的學生,真正他們同志也就有限了。當下有許多拍掌的人,聽見要簽字,都偷偷的躲了出去。只濟川是個老實人,不知利害,見大眾簽字,他也簽上個字。當時簽字已畢,不免彼此聚談一番,哄然而散。過了幾日,濟川只當他們真有些兒舉動,便踱到民權學堂打聽消息。誰知進去,只見幾個粗人在那裡看房子。問起眾人,說又到那外國花園去了。

  問其緣故,無人得知。仗著自己能走,便奔到外國花園。到得那裡,偏偏錯了時刻,大眾已散。濟川只得折回。走過一爿茶館,進去歇歇腳,見有賣報的,濟川買了個全份,慢慢的看著消遣。忽然見一張報上,前日那外國花園的演說,高高登在上頭,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。這一喜非同小可,覺得他們也算為同志,非常榮幸。正想再到民權學堂裡去,合他們談談,不料天色漸漸的黑下來了,算計回家路遠,怕有耽遲,原來濟川家裡母教極嚴,回去過晚了是不依的,只得付了茶錢下樓,一徑回家。可巧瞿先生來了,問他到那裡去這半天,濟川正自己覺著得意,要想借此做做先生,就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。

  先生道:「噯喲!你上了當了!他們這班人是任了自己的性亂鬧的,又不是真正做什麼事業,只借點名目,議論一回,上上報,做幾回書,貪圖生意好些,多銷幾分兒。明仗著在上海,一時沒人奈何他,故敢如此。那雲南好好的,有什麼官府借外國兵殺百姓的事?都是捕風捉影之談,虧你肯去信他。將來鬧得風聲大了,真個上頭捉起人來,那時連你帶上一筆,跟著他們去坐監,才不得了哩!」

  廣濟川向來是佩服先生的,這時聽他說話太覺不對,自己一團高興,被他這麼一說,猶如一盆冷水,兜頭澆下,不覺氣憤憤說道:「先生這話錯了!做了一個人,總要做些事業,看著大家受苦,一人在家裡快活,那樣的人,生他何用?他們要上報做書,話也多著哩,為什麼揀這些忌諱的話放上去?我所以信他,是真就算打聽不甚詳細,總也有點因頭。難得這番熱心,想要運動起來,真不愧為志士。況且內中有人到過雲南,曉得那裡官府待百姓的暴虐,說得何等痛切!難道也是假的?這些話說說,也教官府聽見,怕人家不服,不至依然草菅人命。先生倒叫他不要說,恐怕招禍,又叫學生不要去聽,恐怕跟他們坐監。學生要做個英雄,死也不怕,不要說是坐監。我們熱血的人,說話是莽撞的,先生體要動氣。」

  瞿先生大怒,把手在桌子上一拍,那金絲邊眼鏡掉了下來,幾乎跌破,罵道:「你這孩子,越發不知進退了。我合你說的是好話,原是要保護你,恐怕你受累的意思。他們那裡頭的人,我雖不認得,也有幾個曉得他們來歷。那有什麼熱心,不過哄嚇騙詐。

  即如那位廣東人,是著名的大滑頭,他配講到那些話嗎?只你沒閱歷去信他們,將來吃了苦頭,才知後悔哩!你說官府怕人家議論,不至草菅人命,你那裡見官府草菅過人命來?況且他那幾個人的議論,也不會就驚動到官府。你說你是熱血,難道我就是涼血不成?不要我把你的血也帶涼了,你不守學規,我教不得你,另請高明罷!」

  說完,就叫家人捆鋪蓋要走。濟川見他這樣,倒著急了,只怕母親不答應,只得回轉臉來賠罪,再三挽留先生。這瞿先生得此美館,也非容易,如何使肯舍之而去?那般做作,原因太下不去了,料想學生總要服罪的,今見他如此,便也樂得收篷,道:「既然你自己曉得錯處,我就不同你計較。自此以後,只許埋頭用功,再不要出去招這些邪魔外道來便了。」

  濟川諾諾的答應了,心裡暗忖道:「我這先生向來是極維新的,講的都是平權自由,怎麼這外國花園一班人他會叫他不是,又勸我不必去附和他?這樣看來,什麼維新守舊,都是假的。又且聽先生一番議論,倒像衛護官場,莫非他近來得了什麼保舉,也要做官了,所以這般說法。以後合學堂究竟如何?待我來問問他看。」

  想定主意,便問道:「先生這幾日在外面運動,想是為女學堂的事,不知有些邊兒沒有?房子可曾租定?」

  瞿先生歎口氣道:「房子倒已租定了,只是我們中國到底不開通,沒得人來應考,新近有了兩個人來報名,卻又收不得。」

  濟川驚異道:「一般是來學的人,那有不好錄取的呢?」

  瞿先生道:「所以說你不曾閱歷過,要好收我們還不收麼?你道這報名的是何等樣人?原來一個是兆貴裡書寓裡的女兒,一個是長裕裡住家野雞的女兒。」

  濟川雖生長上海,那書寓是跟他父親到過,不消說曉得的了,什麼叫做住家野雞卻不知道。往常也聽見人家說:「野雞」二字,只道是可以做得菜吃的野雞,此番聽見先生說了這種名詞,倒要請教請教。

  幸虧那瞿先生誨人不倦,當下就把那住家野雞的始末根原,詳詳細細的演說了半天,濟川方才恍然大悟,忖道:「這樣看來,我又不但要開女學堂,先要逐娼妓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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