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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學華文師生沆瀣 聽演說中外糾纏(2)


  濟川聽了這話,尤其踴躍。只是家裡有些積蓄,都放在莊上,那裡幾千,那裡一萬,自己雖然曉得,卻搶不到作主。倘若同母親說明,包管駁回,要先生替他想個妙計出來。瞿先生眉頭一縐,想了半天,道:「這事容易。我聽說令堂歡喜吃齋念佛,料來功德是肯做的。待我假造一本緣薄,只說龍華寺裡的和尚募化添造一座大殿,只少二千五百塊洋錢,要是肯捐,功德無量。你拿進去給他看,就說是我的來頭,包管有點邊兒。」

  濟川聽了,拍手大笑道:「先生妙策入神!中國人只曉得諸葛亮,先生就是個小諸葛了。」

  瞿先生被學生這樣恭維,把金絲邊眼鏡裡的眼睛一抬,也自揚揚得意。就在書架上找著寫輸聯用剩的舊黃紙,取來裁訂了一本緣簿,寫了無數功德話頭,作為募啟,後面寫某道台捐幾千,某總辦捐幾千,某太太捐幾千,總之,沒有幾百的一款。變了幾種字體,做得一毫看不出是假的。次日,墨蹟陳了,又慕仿了寺裡一顆印印上,然後交給濟川,捧了進去。他母親見了,果然信以為真,念聲「阿彌陀佛」,原來先生也相信這個,你是個謗毀神佛的,為何也肯拿進來?濟川發急道:「兒子只說神道沒有佛是有的,這個原應該信他的。」

  他母親道:「我在上海多年,早聽說龍華是個大寺,燒香的人也很多,卻沒有去燒過香,幾時也要去走一趟才是。」

  濟川捏了一把汗,暗道:他這一去,那話兒就穿崩了,如何使得?便道:「那龍華寺路遠哩。平時山門都關起來的,只三月裡才開呢。這緣簿,先生說,只要我們捐上二千五百塊洋錢,就好買料修造大殿了。這功德有一無二,佛在西方,也要記下我們名字,算是第一件功勞。母親定是壽高八百,兒孫們也後福無窮。」

  他母親道:「我兒這話一些不錯,如來佛一粒米能普救天下的荒年,我們就靠著他吃飯哩,替他修修大殿,還不應該麼?你快去把緣簿上了,答應先生,我叫人去請錢店裡的李先生來,叫他兌洋錢便了。」

  濟川含笑棒了簿子出來,一一與先生說了。瞿先生笑道:「果不出我之所料!」

  當下不禁大喜,就叫濟川寫在簿子上。濟川道:「學生的字不好,請先生代寫罷。」

  瞿先生把臉呆了一呆道:「那卻使不得!不論好壞,總是你的親筆。」

  濟川只得自己寫好。次日,果然二千五百塊的洋票寫來了。

  瞿先生道:「此款且交與我收藏,此時房子還未看定哩。待一一佈置妥貼,開學時再同你去看。」

  原來這瞿先生在上海混得久了,頗沾染些滑頭習氣,他那裡開什麼女學堂?因為同幾個書鋪裡夥計約定了翻刻一部書,原不過借濟川這筆款子活動活動,賺出錢來,將來或是歸本,或是捐入女學校裡,由他怎樣造言搪塞。濟川不知,還當是真的,過了兩月,才催問他道:「先生!為什麼還不開學?」

  瞿先生道:「那有這般容易?房子還看不成。你想上海寸金地,稍為寬敞些的房子,人家不叫他空著,早賃去開店了。開學堂是貼本的事,萬不可出重價租房子的,所以為難。」

  濟川聽得,十分焦灼,可巧有從前兩位同學放假,同來看望他,約他到民權學社裡去走走,濟川欣然應允。這日先生有事出去,要耽擱幾日才來,濟川樂得偷閒,當下就合他同學到得民權學社。這學社不比別處,濟川進去,只見那些學生一色的西裝,沒一個有辮子的,見了他三人的打扮,都抿著嘴笑。濟川看看他們,再看看自己,覺著背後拖了一條辮子,就像豬尾巴似的,身上穿的那不傳不俐的長衫,正合著古人一句話,叫做「自慚形穢!」

  那兩個舊同學領他到了一處樓上,找著熟人,談起來都是說的中國那般那般的腐敗。

  正在談的高興,外面闖進一個人來,一頭是汗,把草邊帽子掀起,拿來手中當扇子扇。大家立起道:「宋學長請坐。」

  那人把頭略點了點,揀張小方杌坐了,說道:「諸君還在此閒談得快活,外邊的事不好了!」

  且說濟川的舊同學,一姓方叫方立夫,一姓袁叫袁以智,他那熟人便是胡兆雄,來的那人就是宋公民。當下公民忽說出那句突兀的話來,大家驚問所以。他喘了口氣道:「說也令人可氣!雲南邊界上的百姓,因為受了官府逼迫,結成一個黨,想要抗拒官府;官府沒法,想借外兵來剿滅他們。諸君試想,外國人是惹得的麼?他們借此為名,殺了我們同胞,還要奪了我們土地,豈不是反了?為此我們幾位義務教員,印了傳單,約些同志在外國花園演說,這時預先運動去。諸君見過傳單,務必要到的。」

  大家諾諾連聲,義形於色,又痛駡一回雲南官府,方才各散。濟川是不用說熱血發作起來,恨不能立時把雲南的官府殺了才好。到得書房,何曾肯好好睡覺?靠定椅子,咬牙切齒,恨恨不休。家童見了,不知他為了何事,滿面的怒氣,暗道:「我們少爺今天出去,一定吃了人家兩個耳光沒有回手,所以那般動怒,倒不好走開,他發起脾氣來,少不了一頓拳腳。」

  只得站在書房門口趔趄著,欲進不進。濟州連問外面何人?他才大大方方的走了進來。濟川看他那樣兒,竟同百姓怕官府的樣子一樣,因歎一口氣道:「你也不犯著這般怕我。論理你也是個人,我也是個人,不過你生在小戶人家,比我窮些,所以才做我的家童。我不過比你多兩個錢,你同為一樣的人,又不是父母生下來應該做奴才的,既做了奴才,那卻說不得幹些伺候主人家的勾當,永遠知識不得開,要想超升從那裡超升得起。我新近讀了《漢書·衛青傳》,衛青說:『人奴之生,得免答辱足矣!』中國古來的大將軍,也有奴隸出身,當他做奴隸的時候,所有的想頭,不過求免笞辱,簡直沒有做大事業的志向,豈不可歎?我如今看你一般是個六尺之軀,未必就做一世的奴才,如來說諸佛眾生一切平等,我要與你講那平等的道理,怕你不懂,只不要見了我拘定主人奴才的分兒就是了。」

  那家童聽了他這番大議論,絲毫摸不著頭腦,一會又說什麼《漢書》,想來就是《兩漢演義》了,忖道:「怪不得人家說我少爺才情好,原來《兩漢演義》那部書都記得這般熟。」

  一會兒又說:「什麼如來佛,更是駭怪道,好好的怎麼念起經來了?什麼奴隸平等,一概不懂。」

  豈知濟川是練就這一套兒,碰著題目對手總要發揮發揮,吐吐胸中鬱勃之氣。

  閑言少敘。到了次日,濟川一早起來,梳洗已畢,便合他母親稟過,說要回看朋友。他母親叫他吃了早飯去,他那裡等得及,回說不餓,走到書房,把舊時的操衣換了,拿辮子藏在帽子裡,大踏步的出門而去。走到外國花園,卻靜悄悄地不見一人,尋思這些有義氣的人兒,怎麼也會失信?日已三竿,還不到來。回轉一想道:「嗷!我卻忘記問問他們約的是幾點鐘?真正上當哩!今兒只好在此候一天罷!」

  等到午牌時分,肚裡餓的耐不得,才看見有人把些演說桌椅向正廳裡搬了進來。

  要知後事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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