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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學華文師生沆瀣 聽演說中外糾纏(1)


  卻說王總辦送出金子香,回到臥室,檢點來往信劄,內有上海寄來他侄兒的信,說匯款已經收到,但儀器購辦不易,總須再歇兩三個月,方能帶了前來,自己放寬了這條心。只長沙的匯款,不知何時可到,家眷如到濟南,總要半年以後,正是客居無聊,悶悶不樂。按下不表。

  且說他侄兒名公博,表字濟川,父親名文澄,表字淹卿,合宋卿是嫡堂兄弟。長沙宗族的法則,向來講究,雖然堂弟,猶如胞弟一般,所以他同宋卿往來,極其親近。這淹卿從小飄流上海,做了大亨洋行買辦,幾年間頗有幾文積蓄,因娶了一房妻室,生下濟川,到他十三歲上,送入外國學堂讀洋文。

  濟川天分極高,不上三年,學得純熟。誰想他父親一病死了,濟川就想照外國辦法不守孝,不設靈,早早的擇地埋葬;他母親不肯,定要過了百日才准出材,因此耽擱許多洋文功課。及至出材的時候,他母親又叫他請了許多和尚道士,在家諷誦經懺,濟川雖不敢不依,然而滿肚皮不願意,躲在孝堂裡,不肯出來合那和尚道士見面。好容易把他父親骸骨安葬罷,又要謝孝,一切浮文,足足鬧了四五個月,才得無事。

  其時已離學堂放年假不遠,濟川趕到學堂,原只打算降班,豈知學堂裡的教習,本有些不願意他,借此為名斥革了出去。濟川這時弄得半途而廢,對他母親哭過幾次,要想個法兒讀洋文,他母親勸道;「我兒!你也不須那樣悲戚!你老子雖死了,他卻薄薄的有些家產,橫豎不在乎你賺錢吃飯,那勞什子的洋文讀他做甚?據為娘的意見,不如請個先生家裡來,教你讀中國文,你叔叔也是翰林,你將來考中,合叔叔一樣,何等體面?為什麼要學洋文?學好了也不過合你老子一般,見了外國人連坐位都沒有的,豈不可恥?」

  這濟川原來孝順的,又聽他母親說得痛切,再兼覺得自己中文實在有限,暗思我且把中文念通了,然後去讀洋文不遲,有了三年底子,也比別人容易些。想定主意,連連稱是。他母親見他允了,就托了幾處親戚,訪請一位名師,每年束修一百二十兩,自此濟川就在家裡讀書。

  那先生姓繆,是在江陰書院裡肄業的人才,頗有幾分本事。起先教他經書,不上一年,溫故知新,五經均已讀熟。先生就拿東萊博議講給他聽,傳授他做文章的法兒,又叫他左傳要讀熟。他向來未遇名師指教,今得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新理,那有不服的道理?自然奉命惟謹了。叫他讀左傳,他就把一部左傳翻來覆去的讀起來。讀到第六本宣公那一冊,有什麼「宣子驟諫,公患之,使鉏麑賊之」一節,為他事蹟離奇,留心細看,看出破綻來了,大啟疑心。

  要想問問先生,可巧先生有事出去。等到天黑回來,他把這本書攤開,對著先生問道:「書上的話,諒來決非謠言。」

  先生道:「書乃聖經賢傳,豈有造謠言的道理?」

  他道:「既然如此,這節學生有些不懂。那鉏麑說的一番話誰聽見的?如何會傳到左氏耳朵裡把他寫上?」

  先生道:「這作興趙宣於的家人們聽見的。」

  他道:「趙家既有人聽見,知道他要殺主人,為什麼不把他捉住,倒隨他從容自在的觸槐而死呢?譬如我們家裡有了刺客,是決不能不捉的,一人捉不住,喊了眾人,也把他捉住了。先生常說左傳文章好,據學生看來,也不過如此,這分明是個漏洞。」

  先生被他駁得沒話說,發怒道:「讀書要觀其通,誰見你這般死煞句下,處處要恁般考到實處,那就沒一部書沒駁的了。」

  他見先生發怒,也只得罷手。過了些時,抽了一部歐羅巴通史,找出幾段問問先生。這先生雖系通人,沒得那般八股習氣,卻閣不住他如此考問,可巧有別的事,就便辭卻這館,薦一位浙江學堂裡出來的教習,是他朋友瞿先生。到次年正月裡,瞿先生來開館,一般也是拜孔夫子,請開學酒。

  這瞿先生卻比繆先生開通了許多,打開書箱來,裡面盡是新書,有些什麼魯索民約論、孟德斯鳩萬法精理、飲冰室自由書等類。他所講的,盡是一派如何叫做自由,如何叫做平等,說得天花亂墜。濟川聽了,猶如幾年住在空山裡面,不見人的蹤跡,忽然來了一位舊友密切談心,那一種歡喜的心,直從肚底裡發出來,暗忖道:「這才好做我的先生了!」

  誰知這位先生議論雖高,卻不教他做什麼功課,只借些新書給他看,平空演說演說他。忍不住要請教些實在的功課,先生沒法,只得出去買了幾張暗射地圖,又是地理問答,打算教他初級地理。他道:「這些從前學堂裡通都學過。」

  先生不信,揀幾個島名試試他,果然記得,那真沒法難他了。以此類推,可見淺近的物理學、生理學類他都曉得。歸到根來,只有仍舊教他中文。於是又買了幾部選本古文,想要傳授心法。打開一看,乃是什麼戰國策,默誦一篇,連句子自己也有作不出的地方,就只有歐陽公的幾篇記,三蘇的幾篇論,好拿來講給他聽。又叫他每逢禮拜六作文。幸而這先生是濟川拜服的,有些錯處,可以將就過去,也不來挑剔先生了。但事不湊巧,有這位極開通的兒子,就有那位極不開通的娘親。

  且說濟川的母親,因為丈夫死了,覺得自己是個未亡人,沒得什麼意興,拿定了個修行念頭,簡直長齋繡佛,終日的念「阿彌陀佛!南無觀世音菩薩」倒還罷了,偏偏信奉鬼神,又是要燒雷祖香,又是要拜鬥姆,七月半定要結鬼緣,三十日定要點地藏燈,濟川勸了幾次,說天下那裡有鬼神?就是有鬼神,他的性質總不同人一樣,人去恭維他,他那裡得知?至於雷能打人,並非有什麼神道主使,只因人不曉得避電的法兒,觸了那電氣,自然送命,燒燒雷祖香,也避不了電氣。北斗是個星,天空有行星、恒星兩種,恒星就是日,行星就同我們地球一般,外國人看出來的,那有什麼神道在裡面?拜他何益!他母親道:「你這孩子,越說越不象樣了,連神道都要誣衊起來。據你說來,祖宗也是假的,供他則甚?那不把香煙血食都絕了麼?昨夜我做夢你父親同我要錢使用,我正要念些經,焚化些冥錢與他呢。你讀你的書,休來管我閒事。」

  濟川被他母親搶白一頓,肚裡還有許多道理,也不敢說了。

  出來走到書房尋思,母親那般執迷不悟,總是沒學問的原故。

  女學不開,中國人沒得進化的指望了。因此,動了個開女學堂的念頭。一日,合瞿先生說起,瞿先生大喜道:「看你不出,年紀雖輕,卻有這般見識,怪不得人家要看重青年。這女學堂前兩年有人辦過,但是沒有辦好,如今我有幾位同志,正商量這件事大家湊錢,每人出洋五十元,現已湊成十分,有五百塊的光景。想開個小小女學堂,但只也要三千塊左右,那二千多竟沒處設法。你可能籌劃籌劃,贊成此番義舉?將來歷史上也要算你一位英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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