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諷刺警世 > 文明小史 | 上頁 下頁
第二十三回 為遊學枉道幹時 阻翻台正言勸友(1)


  卻說制軍請洋人到了一間西式屋裡,同撫台去會他。原來那洋人是比國人,因中國要開鐵路,湊不起錢,與比國人訂了合同,由他承辦的。向例鐵路上有什麼事合官場交接,都是中國總辦出頭,這回是因制軍歡喜接見洋人,所以特地來的。當下由通事代達洋人之意,無非一路開工,要制軍通飭州縣照料供給的意思。制軍一一答應。

  洋人去後,萬帥回轅,見制軍待洋人那般鄭重,自己也就收拾一間西式屋子出來,又吩咐門上:「遇有洋人來見,立時通報請會,不得遲延!」

  門上聽了這般吩咐,那敢怠慢?說了奇怪,偏偏等了三五個月,不見一個洋人影兒。一日,有個湖南效法學堂的卒業生,想謀出洋遊學,聽說這位撫台是新學界的泰斗,特特的挾了張卒業文憑,前來拜懇。這學生卻是剪過頭髮,一身外國衣褲,頭上一頂草邊帽子;恰巧他這人鼻子又是高隆隆的,眼眶兒又是凹的,體段又魁梧,分明一個洋人。

  走到撫院的大堂上,可巧遇著那位聽過吩咐的門上,那學生就對他說:「要見你們大人!」

  這門上見他是外國人,自覺歡喜,只疑心他口音又像中國。一想這洋人定是在中國住的年代久了,會說了中國話也是有的,就也不疑。又見那學生把手在褲子袋裡掏了一張小長方的白紙片兒出來,上面畫了幾個狹長條的圈兒,門上見是這樣,也不管他是不是,冒冒失失進去回過。偏偏遇著這位大人在簽押房的套間裡過癮,向例此時沒人敢回事的,他進來找不著大人,急得滿頭是汗,連忙去找鄧門上。原來這套間裡,只有鄧門上走得進,鄧門上見他急得這樣,問其所以,才知道原故,罵道:「你這個胡塗蟲,不好先請他到洋廳上去坐嗎?那曾見過外國人叫他好在大堂上站著的?」

  那門上聽了這話,忙將片子交給鄧門上,自己出去招呼。鄧門上又偷偷的走到洋廳連邊昭過,果是洋人,然後敢上去回。這時大人的癮已過足了,鄧門上將洋人求拜的話回過,呈上那張名片。

  萬帥也當是真外國人了,便趕緊踱到簽押房裡。臉水漱盂,早經齊備,萬帥擦過臉,漱過口,急急忙忙,披了件馬褂,又戴了頂帽子,便走到西式花廳上來。誰知那學生卻行的是中國禮,萬帥見此光景,方知是中人西裝,上了他的當了,不覺勃然大怒。正待發作,一想不好,現在制軍尚且愛重學生,我這門樣一鬧,學堂中人一定要批評我,把我從前的名聲,一齊付之東流了,豈不可惜?且看他對我說些什麼,再作道理。想罷,便讓他坐下。那學生踢踏不安,斜簽著身子坐著。萬帥問他來意,他站起來打了一躬,說:「要求大帥合湖北學堂裡的卒業學生,一同資派出洋遊學。」

  萬帥又問:「你是那個學堂出來的?」

  那學生連忙將效法學堂的卒業文憑從懷中取出呈上。萬帥看了一看,果然是卒業文憑,原來姓黎名定輝,後面還簽了許多洋字。萬帥問他學過那國文字,他道是學過英文。又問要到那一國去遊學,他道想到美國去。萬帥道:「這裡學堂開辦不到三年,離著卒業尚早,一時沒得學生派出洋去。聽說京城裡大學堂,卻時常派學生出洋。除非保送你去考取了,三年五載學成,倒有出洋的指望。只是你這般打扮,京裡是去不得的。」

  黎定輝道:「大帥若肯栽培,情願改了打扮,拜在門下,聽憑保送入都。」

  萬帥見他說想要拜門。便正色道:「這拜門原是官場的陋習,怎麼你也說這話?」

  定輝道:「學生是仰慕大帥的賢聲,如同泰斗,出於心說誠服的,不同世俗一般。」

  萬帥受了他這種恭維,不覺轉嗔為喜道:「也罷!添此一重情誼,我們格外親熱些。其實我只是愛才的意思。但你所說要改回中國打扮,豈是容易的?我有些不信。別的自然容易,那頭髮是一時養不來的,如之奈何?」

  定輝道:「剃頭鋪裡現在出了一種假辮子,只要拿短頭髮編上一些兒,就看不出是假的了。帶維新帽子的人,專靠他才敢剪辮子。」

  說得萬帥大笑道:「原來辮子也做得假,將來五官四體都可以做假的了。」

  定輝道:「聽說上海鑲的假鼻子,假眼睛,假牙齒多著哩。」

  豈知萬帥就是鑲的一口假牙齒,聽他這話,倒也沒得駁回,只說:「你急急的改裝,總不應該!」

  定輝道:「論理原不該的。只是志在求學,一意出洋,顧不得許多了。如今一時不出洋,自當改轉來的。」

  他口裡這般說,心裡卻尋思道:「要是我不扮西裝,你也未必見我?」

  萬帥聽他語言從容,議論平實,頗賞識他,就叫他改轉了中國打扮,搬到衙門裡住兩天,同他第二個兒子一起進京。定輝站起,打了一躬謝了,跟手端茶送客。

  定輝回寓,果然改還中國服色,備了受業帖子,拜萬帥為老師,把行李搬了進去住著。起先萬帥公餘之暇,還時常邀他來問些學業,談得甚為融洽,後因公事忙,也不常接見了。至他那位令郎,說要一同進京的,卻又不見面。弄得黎定輝舉目無親,沉沉官署,沒一個人可以談得的,只得自己發篋陳書,溫理他的西文。可巧那天萬帥走過他住的書房,聽他在裡面咿唔,只道他讀文章;一時高興,進去看看,誰知他桌上擺了一厚本西文書,問他:「是讀西文麼?」

  他說:「是讀的外國詩。」

  萬帥見這樣講究,便向他道:「我第二個小兒,本來就想到京裡去考仕學館的,只因他從沒有讀過西文,要費你心指點指點,只須有點影兒,將來進去之後,念起來順利些便好了。」

  定輝趁勢道:「這是極便當的事。但是門生來這許多日,世兄還沒有拜見過。」

  萬帥便叫聲:「來!去請二少爺來!」

  家人去了半天,不見到來,萬帥等得心焦又叫人去催,方才搖搖擺擺的,拖了一掛紅須頭的辮線來了,背後跟了兩個俊俏小管家。看來這位世兄,年紀只有十七八上下,生得面如敷粉,唇若塗朱,一種驕貴的模樣,卻畫也畫不出。然而見了人的禮信甚大,先替他父親請了一個安,回轉身來才替定輝請安,定輝還禮不迭。但是他自己的腿是僵的,請安下去,只有半個,那世兄雖不在意,只外面站著的兩位管家,早已笑的眼睛沒有縫了。定輝也覺著,羞的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。忽聽得萬帥吩咐他的兒子說道:「你在此終日閒蕩,終究不是回事兒。我去年已替你捐了個郎中的前程,如今跟著這位黎先生同到京裡去,要能考上了仕學館,將來那郎中是大有用處的。不是內用,就是外放,就是派出洋做欽差的分兒,都掄得到。但是我聽說要進仕學館,也總要懂得西文,方進得去。這位黎先生是精通西文的,你趕緊跟他操練操練,免得將來摸不著頭腦。每天限你三個鐘頭的功課,早半天一點半鐘,下半天一點半鐘,讀到下月初十邊就要動身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