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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妖姬纖豎婚姻自由 草帽皮靴裝束殊異(1)


  卻說賈氏兄弟三人,跟了姚老夫子,從小火輪碼頭上岸,叫了六部東洋車,一直坐到三馬路西鼎新巷口下車,付了車錢,進得春中福棧房。當由櫃上管帳先生,招呼先在客堂裡坐了一回,隨見那個接客的,押著行李趕到。就有茶房開了三四兩號房間,等他主僕六人安頓行李。諸事停當,姚老夫子因天色還早,便帶了兒子、徒弟一共五人,走出三馬路,一直向西,隨著石路轉灣,朝南走到大觀樓底下,認得是爿茶館,遂即邁步登樓。其時吃早茶的人畢竟有限,他師徒五眾,就撿了靠窗口一張茶桌坐下。堂相泡上三碗茶,姚老夫子只肯兩碗,堂官說他有五個人,一定要三碗,後來姚老夫子說堂倌不過,只得叫他放下。

  其時離開中飯還遠,姚老夫子叫兒子向樓底下買了五塊麻爿餅,拿上來叫大家充饑。賈家兄弟身上都還有零錢,進來的時候,早已瞧見樓下有饅頭燒賣出賣,當由賈葛民下樓,又買了些上來,彼此飲餐一頓。點心吃過,彼此一面吃茶,一面闡講。

  姚老夫子便對他四個人說道:「你們四個人,都是初到上海夷場上的,風景也不可不領略一二。我有一個章程,白天裡看朋友、買書,有什麼學堂、書院、印書局,每天走上一二處,也好長長見識。等到晚上,聽回把書,看回把戲,吃頓把宵夜館,等到禮拜,坐趟把馬車,游游張園。什麼大菜館、聚豐園,不過名目好聽,其實吃的菜還不是一樣。至於另外還有什麼玩的地方,不是你們年輕人可以去得的,我也不能帶你們走動。」

  賈家三兄弟同他兒子聽了,都覺得津津有味。正說話間,只見一個賣報的人,手裡拿著一迭的報,嘴裡喊著《申報》、《新聞報》、《滬報》,一路喊了過來。姚老夫子便向賣報的化了十二個錢,買了一張《新聞報》,指著報同徒弟說道:「這就是上海當天出的新聞紙,我們在家裡看的都是隔夜的,甚至過了三四天的還有。要看當天的,只有上海本地一處有。」

  賣報的人,見他說得在行,便把手裡的報一檢,檢了十幾張出來,說道。「如要看全,也不過一百多錢;倘若租看,亦使得。」

  姚老夫子便問怎麼租法?賣報的人說道:「我把這些報通統借給你看,隨便你給我十幾個錢,等到看過之後,仍舊把報還我就是了。」

  姚老夫子聽他說便宜,便叫他留下一分。賈家兄弟近來知識大開,很曉得看報的益處,聽了賣報的話,竟是非常之喜。立時五個人鴉雀無聲,都各拿著報看起來。不曉得看到那一張報,忽然賈子猷大喊一聲,說了句:「你們快看呀!」

  姚老夫子不曉得報上出了什麼新鮮新聞,忙問什麼事情?同桌幾個人,也把把身子湊近來看。誰知不是別事,乃是看見報後頭刻的戲目,今夜天仙戲園准演新編文武新戲《鐵公雞》。賈子猷在鄉下時,他有個表叔從上海回家,曾贊過天仙戲園唱的《鐵公雞》如何好,如何好,所以他一直記在心上,如今看見,自然歡喜,連他兄弟老二、老三看了,亦都高興,一定今天晚上吃了飯去看戲。姚老夫子說道:「原來如此,世界上最能開通民智的事,唱戲本在其內,外洋各國,所以並不把唱戲的當作下等人看待,只可借我們中國的人,一唱了戲,就有了戲子的習氣。這出《鐵公雞》,聽說所編的都是長毛時候的事情,看過一遍,也可以曉得曉得當日的情形。但我聽說此戲並不止一本,總要唱上十幾天才會唱完。」

  賈子猷道:「如今難得湊巧,我們到這裡,剛剛他們就唱這個戲。總之,有一天看一天,有一本看一本,等到看完了才走。」

  師徒幾人,正在談得高興,忽見隔壁桌上有一個女人,三個男人,同桌吃茶,還一同在那裡指手劃腳,高談闊論。看那婦人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,頭也不梳,臉也不洗,身上穿了一件藍湖皺皮緊身,外罩一件天青緞黑緞子鑲滾的皮背心,下穿元色褲子,腳下跌著一雙繡花拖鞋,拿手拍著桌子說話;指頭上紅紅綠綠,帶著好幾隻嵌寶戒指,手腕上叮吟噹啷,還有兩付金鐲。賈家兄弟瞧了,以為這女人一定是人家的內眷,所以才有如此打扮,及至看到腳下拖著一雙拖鞋,又連連說道:「不像不像!人家女眷,斷無趿著鞋皮就走出來上茶館的!」

  既而一想,聽說上海這兩年有人興了一個什麼不纏足會,或者這女人就是這會裡的人,也未可知。賈氏兄弟一面胡思亂想,一面又看那三個男人,一個是瘦長條子,身上也穿著湖皺袍子,把個腰禮的瘦挺繃硬,腰下垂了兩幅白綢子的劄腰,上身穿一件三寸不到的小袖管的長袖馬褂,頭上小帽,有一排短頭髮露在帽子外面,腳下挖花棉鞋,嘴裡含著一根香煙,點著了火在那裡吃。

  這男人同那女人坐的是對面,但是只有女人說的話,那男人卻拿兩眼睛看著鼻子,一聲也不言語。再看那兩個男人,卻是一邊一個,在上首坐的,穿一身黑,是黑袍子、黑馬褂、黑劄腰、黑鞋、黑帽子,連個帽結子都是黑的。這個人一臉橫生肉,沒有鬍鬚,眼望著女人說話,並不答腔。坐在下首的,是個短搭,雖有正月天氣,卻不戴帽子,梳的淨光的一條大辮子,四轉短頭髮,足足有三寸多長,覆在頭上,離著眉毛反不到一寸;身上也穿著藍湖皺大皮棉襖,腿上黑絨褲子,黑襪,皮鞋,臉上卻帶了一付外國黑眼鏡,這個人有時也替那女人幫腔兩句。但是,一個個那朝著帶黑帽結子的人說話,並不理那個瘦長條子。賈氏兄弟見此四人,不倫不類,各自心中納悶,看了一回,便回過頭去請教姚老夫子,問這三個人是做什麼的?

  姚老夫子未及答言,旁邊桌上有個人對他說道:「有什麼好事情?不過拆了姘,姘了拆,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。」

  姚老夫子看上海新報新書看的多了,曉得上海有一種軋姘頭的名目,頗合外國婚姻自由的道理,等到事情鬧大了,連著公堂都會上的。姚老夫子此時只因三個高徒,一個兒子,都是未曾授室之人,只好裝作不聽見,不理他們。賈子猷連問兩聲不答,便曉其中必有原故,也不便過於追問,只好拉長著耳朵,聽他們說些什麼。豈知正要往下聽,忽見女人同那個瘦長條子一言不合,早已扭作一團,帶黑帽結子的人,立刻站起來吃喝,不准他二人動手。他二人不聽,戴黑帽結子的人,便把二人竭力的拖到扶梯邊,朝著樓下一招呼,早有一個中國巡捕,一個紅頭黑臉的外國巡捕守在門口。等到上頭一對男女剛剛下樓,跨出了門,早被兩個巡捕拖著朝北而去,後邊還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。

  於是樓上吃茶的人,紛紛議論,就有人說:「剛才這個女人,名字叫做廣東阿二,十三四歲上曾在學堂裡讀過一年的外國書,不曉得怎麼到了十七八歲上,竟其改變了脾氣,專門軋姘頭、吊膀子。那個瘦長條子,是在洋行裡當跑樓的,不曉得怎麼就被他吊上了。如今又弄得這麼一個散場,真正令人難解。現在一同拖到大馬路行裡去,論不定明天還要解公堂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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