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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違慈訓背井離鄉 誇壯遊乘風破浪(2)


  一霎船戶買完了菜,依舊拉起布篷,一帆風順,果然甫交午刻,便已到了蘇州。三人匆匆吃完了飯,棄舟登陸,連年小考,蘇州是來過的,於一切路徑,尚不十二分生疏。曉得這位姚老夫子住在宋仙洲巷,三人貪看街上的景致,從城外走到城裡,卻也不覺其苦。一問問到姚老夫子的門前,便是小廝拿了三副受業帖子,並代看門的老頭兒投了進去,兄弟三個也就跟了進來。其時姚老夫子正是新年解館,同了兒子在那裡吃年下祭祖先剩下來的菜,一見名帖,知是去年新收吳江縣的三個高徒,連忙三口飯並兩口吃完,尚未放下筷子,三個人已走進客堂裡。初次見面,照例行禮,姚老夫子一旁還禮不迭。師生見禮之後,姚老夫子又叫兒子過來,拜見三位世兄,當下一一見過。姚老夫子便讓三位坐下談天,看門的老頭兒把吃剩的菜飯收了進去。停了一刻,又取出三個茶盅,倒了三碗茶送了上來。

  姚老夫子一面讓三位吃著茶,一面寒暄了幾句,慢慢的講到學問。三位高徒頗能領悟,姚老夫子非常之喜,當下要留他三個搬到城裡盤桓幾天,然一同起身再往上海。三個人恐怕守著先生,諸多不便,極力相辭,情願在船上守候。他三人到蘇州的這一天,是正月初九,姚老夫子因他們住在船上等候,不便過於耽擱,途與家裡人商量,初十叫兒子出城,約了三位世兄進城玩耍一天,在元妙觀吃了一碗茶,又在附近小館子裡要了幾樣菜,吃了一塊三角洋錢,在他三個已經覺得吃的很舒服了。

  是日玩了一天,傍晚出城。姚老夫子是擇定十一日,坐小火輪上上海,頭一天便同三位高徒說知,約他們在城外會齊。到了這日飯後,父子兩個出城,看門老頭子,挑著鋪蓋網籃跟在後面,一走走到大東公司碼頭,在茶館裡會見了賈家三個。吃了一開茶,當由姚老夫子到局裡寫了五張客艙票,一張煙篷票,又到岸上買了一角錢的醬鴨,一角錢的醬肉,並此茶食、洋燭之類,一拿拿到茶館裡,等把行李上了公司船,然後打發看門老頭兒回去。賈家三兄弟,亦吩咐自己的來船在蘇州等候。諸事安排停當,計時已有四點多鐘了。小火輪上嗚都都放了三口氣,掌船的把公司船撐到輪船邊,把繩索一切劄縛停當,然後又放一聲氣,小火輪鼓動機器,便見一溜煙乘風破浪去了。

  兄弟三人身到此時,不禁手舞足蹈,樂得不可收拾。不多時,船到洋關碼頭,便見一個洋人,一隻手拿著一本外國簿子,一隻手夾著一枝鉛筆,帶領了幾個扡子手走上船來,點驗客人的行李。看見有形跡可疑的,以及箱籠斤兩重大的,都要叫本人打開給他查驗;倘或本人慢了些,洋人就替他動手,有繩子捆好的,都拿刀子替他割斷。看了半天,並無什麼違禁之物,洋人送帶了扡子手,爬過船頭,又到後面船上查驗去了。這邊船上的人齊說:「洋關上查驗的實在頂真!」

  那個被洋人拿刀子割斷箱子上繩子的主兒,卻不住的在那裡說外國人不好。姚老夫子看了歎道:「國家不裁厘捐,這些弊病總不能除的!」

  旁邊一個人說道:「從前說中國厘捐局留難客商,客商見了都要頭疼,然而碰著人家家眷船,拿張片子上去討情,亦就立刻放行,沒有什麼囉嗦。如今改用了外國人,不管你官家眷屬,女人孩子,他一定一個個要查,一處處要看,真正是鐵面無私。更有一般跟隨他的,仍舊是中國人,狐假虎威,造言生事,等到把話說明,行李對象已被他翻的不成樣兒了。即如剛才那個朋友,聽說到了上海,要搭大輪船到天津,到了天津,還要起早坐車到山西去,所以把個箱子用繩子結結實實的捆好。豈知才離碼頭,已被洋人打開,你說叫那人恨不恨呢?」

  賈氏三兄弟聽了此言,方曉得出門人之苦,原來如此。

  賈子猷近來看新聞紙,格外留心,曉得國家因庫款空虛,賠款難以籌付,有人建議想問外國人再借上幾知萬兩銀子的洋債,即以中國厘金作抵。倘若因此一齊改歸洋人之手,彼時查驗起中國人來,料想也不會放鬆一步。從此棘地荊天,無路可走!想那古人李太白做的詩,有什麼《行路難》一首,現在卻適逢其會了。正想著,船上已開出飯來,每人跟前只有一碗素菜。

  姚老夫子便取出在蘇州臨走時買的醬鴨、醬肉,請三位高徒吃飯。此時賈家帶來的小廝,聽見開飯,也從煙篷上爬下來,伺候三個小主人。一霎時開過了飯,眾人打鋪,各自歸寢。客艙之中,黑壓壓雖有上百的人,除卻幾個吃鴉片煙的,尚是對燈呼吸,或與旁鋪的人高談闊論,其餘的卻早已一夢蓬蓬,鼾聲雷動。姚氏父子,賈家兄弟,到了此時,亦只有各自安寢。

  不上一刻,姚家父子二人,都已睡著。賈家兄弟三個,雖然生長鄉間,卻一直是嬌生慣養,生平何嘗吃過這種苦?如今的罪孽,乃是自己所找,也怪不得別人,但是睡在架子床上,翻來覆去,總睡不穩。側耳一聽,但聽風聲、水聲、船上客人說話聲、船頭水手吆喝聲,鬧個不了。過了一會,又遠遠的聽見嗚嗚放氣的聲,便有人說上海的小輪船下來了。賈平泉、賈葛民畢竟年輕,都搶著起來,開出門去探望。豈知外面北風甚大,冷不可言,依舊縮了進來,正說話間,那船已擦肩而過。此處河面雖寬,早激得波濤洶湧,幸虧本船走得甚快,尚不覺得顛播。

  新春夜長,好容易熬到天亮,合船的人,已有大半起身,洗臉的洗臉,打鋪蓋的打鋪蓋。賈子猷看了看,只有昨夜幾個吃鴉片煙的,兀自蒙被而臥。此時姚家父子,亦都睡醒起來漱洗,又從網籃裡取出昨天買的茶食,請大眾用過,然後收拾行李,預備到碼頭上岸。賈葛民年紀最小,搶著問人,到上海還有多少裡路?一個人同他說道:「前面大王廟,已到了新閘,再過一道橋,便是垃圾橋,離著碼頭就是不遠了。」

  畢竟小輪行走甚速,轉眼間過了兩三頂橋,就有許多小劃子傍攏了大船,走上二三十個人,手裡拿著紅紙刻的招紙,有的喊長春棧,有的喊全安棧,前來兜攪生意。姚老夫子是出過門的人,囑咐大家不要理他。末後有一個老接客的,手裡拿著一張春申福的招紙,姚老夫子認得他,就把行李點給了他,一準搬到他客棧裡去住。此時公司船已頂碼頭,那個接客的便去喊了幾部小車子,叫小車子上的人上船來搬行李。賈家兄弟還要叫人跟好了他,那個老接客的道:「幾位老闆儘管坐了車上岸,把東西交代與我,那是一絲一毫不會少的。」

  姚老夫子也囑咐他們不要過問,主僕六人,隨即一同上岸,叫了六部東洋車,一路往三馬路春申福棧房而來。

  要知端的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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