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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不亢不卑難求中禮 近朱近墨洞識先機(2)


  幾個人商議已定,便留一位在局守候領事回信,一位上院請示。手本上去,說有要事面稟。齊巧制台晚飯過後,丟掉飯碗,正在那裡打磕銃。巡捕官拿了手本,站立一旁,既不敢回,亦不敢退。原來這位制台,是天生一種異相,精神好的時候,竟其可以十天十夜不合眼,等到沒事的時候,要是一睡,亦可以三日三夜不醒。一頭看著公事,或者一面吃著飯,以及會著客,他都會睡著了的,只要有事,一驚就醒,倘若沒有事把他驚醒,一定要大動氣的。此刻巡捕拿了手本進來,論不定他老人家幾時才醒,喊又不敢喊,只得站立門內,等他睡醒再回。誰知他老人家這一睡,雖沒有三天三夜,然而已足足有八個鐘頭。他老睡了八點鐘的時候,巡捕就站了八點鐘的時候,外面那個洋務局的總辦,也就坐了八點鐘的時候。晚飯沒有吃就上院,一直等到夜半一點鐘,肚子餓了,只得叫當差的買了兩個饅頭來充饑。

  至於那個站睡班的巡捕,吃又沒得吃,坐又沒得坐,實在可憐。好容易熬到制台睡醒,又不敢公然上去就回。又等制台吃了一袋煙,呷了一口茶,等到回過臉的時候,他把手本捏在手中,不用說話,制台早已瞧見了,便問是誰來見,為的什麼事情?巡捕忙回,是洋務局總辦某道來請示的。制台到此,方命傳見。及至坐下,照例敘了幾句話。洋務局老總欠著身子,把日間的事情,面陳了一遍。

  制台一面聽他講話,一面搖頭,等他說完,制台道:「老兄們也過於小心了。為著這一點點事情,都要來問我,我這個兩湖總督,就是生了三頭六臂,也忙不來。教士並無官職,怎麼算得是官?又不集股份開公司,也算不得個商人。既然介乎不官不商之間,你們就酌量一個適中的體制接待他。只要比官差點,比商又貴重點,不就結了嗎?」

  洋務局老總聽了這話,賽如翠屏山裡的潘老丈:「你不說我還有點明白,你說了我更胡塗!」

  他此時卻有此等光景。但是怕制台生氣,又不敢再問,只得辭了出來。回到局中,拿這話告訴了幾個同事,大家也沒了主意。後來還虧了一位文案老爺,廣有才學,通達時宜,居然能領略制台的意思,分開眾人,挺身而出道:「制軍這句話,卑職倒猜著了八九分。」

  眾人忙問是何意思?文案老爺道:「我們現在只要替他預備藍呢四轎就是了。」

  眾人道:「藍呢四轎,不是拿他當了商人看待嗎?」

  文案老爺道:「你別性急,我的話還沒有說完,等我說完了再批駁。」

  眾人於是只得瞪著眼睛,聽他往下講。文案老爺道:「轎是藍呢轎,轎子跟前加上一把傘,可是商人沒有的。」

  眾人一齊拍手稱妙,老總更拿他著實誇獎。一時議定,總辦會辦方各自回私宅而去。

  話分兩頭,再說要見制台的教士,曉得制台優待遠人,一切具飭洋務局預備,較之在湖南時官民隔閡,華洋齟齬,竟另是一番景象,心中甚是高興。到了次日,尚未起身,辦差的大轎人馬,具已到齊。教士雖穿的中國衣裝,然而只穿便衣,不著靴帽,坐在四人大轎中甚不壯觀。洋務局的轎夫親兵,是伺候洋人慣了的,倒也並不在意。就是湖北的百姓,也看熟了,路上碰著,亦不以為奇。一霎到了制台衙門,大吹大擂,開了中門相接。教士進去,同制台拉了拉手,又探了探帽子,分賓敘坐,彼此寒暄了一回,又彼此稱頌了一回。

  教士便將來意向制台一一陳明,又道:「目下在此盤桓數日,就要起身,等把同來的幾個人一齊送到上海,等他們有了生路,我還要回到湖南,將來路過武昌的時候,一定還要來拜見貴總督大人的。」

  制台聽了教士的話,想起上月接到湖南巡撫的信,早已曉得永順有此一宗案件。當下心上著實盤算,想這幾個生員明明不是安分之徒,倘是安分之徒,一定不會信從洋教;現在把這幾個人送往上海,上海洋人更多,倘若被他們再沾染些習氣,將來愈加為害。我外面雖然優禮洋人,乃為時事所迫,不得不然,並非有意敬重他們。這班小子後生,正是血氣未定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他們此時受了地方官的苦,早將中國官恨如切骨,心中那裡還有中國?與其將來走入邪路,一發而不可收,何如我此時順水推船,借了洋人勢力,籠絡他們,預弭將來之患,豈不是好?主意打定,便裝做不知,定要教士把永順鬧事情形詳說一遍。教士自然把眾秀才的話,一半有一半無的和盤托出,通統告訴了制台。制台登時跺腳捶胸,大罵博知府不置。又說他如此可惡,我此刻就做摺子參他。

  教士聽了制台的話,看他甚為高興,制台故意又連連跌足道:「國家平時患無人才,等到有了人才,又被這些不肖官吏任意淩虐,以致為淵驅魚,為叢驅爵,想起來真正可恨!我這裡用人的地方卻很不少,我想把這幾個人留在湖北,量材器使用,每一個人替他們安置一席,倒也不難。然而我不敢,怕的是謠言太多,內而政府,外而同寅,不曉得要排揎我到那步田地?知道的說我是棄瑕錄用,鼓舞人材,不知道的,還說我是通逃藪呢。貴教士請想,你說我敢不敢?」

  教士起先聽了制台的話,說要把這幾個人留在湖北予以執事,還疑心制台是騙人的,從來他們做官的人,一直是官官相護,難保不是借此為一網打盡之計,後來見他又有畏讒避譏的意思,不免信以為真,便道:「我要送他們到上海,也並非得已,實在可憐他們受了地方官的壓力,不但不能自由,而且性命難保,上帝以好生為心,我受了上帝的囑咐,怎麼可以見死不救呢?既然貴總督大人能夠免去他們的罪,不來壓制他們,他們都是很有學問的人,很可以立得事業,等他們出來幫著貴總督辦事,那是再好沒有的了。而且貴總督的名聲格外好,將來傳到我們敝國,也都是欽敬的。」

  制台道:「貴教士的中國話說得很好,到我們中國有多少年了?」

  教士道:「來是來的年數不少了。我初到你們湖南的時候,一句中國話不會講,那時候通湖南,敝國人只有我夫妻兩個,還有一個小孩子。我不會說中國話,我偏要學,我就離開我的家小,另外住到一個中國人家,天天跟著他說,不到半年,就會了一半了。」

  制台道:「通湖南只有你一個外國人,倒不怕中國人打你?誰肯還來教你說中國話呢?」

  教士道:「那時候,我身上的銀子帶的很多。貴國的人,只要銀子,有了銀子,他不但肯教我說話,各式事情,都肯告訴我曉得。只要有銀子,諒他祖傳的墳地,都肯賣給我蓋房子了。到如今,我樣樣明白,我的銀子也就化的少了。」

  制台聽了他的話,半天沒有做聲,又歇了一會,說道:「你且在我武昌盤桓幾天,等我斟酌一個安置他們之法,再來關照。」

  教士聽說,又稱謝了幾句,方始告辭而去。

  但不知制軍如何安置這一幫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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