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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 斷腸(1)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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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痕慘淡,語意酸辛。此一幅斷腸遺稿,字字皆血淚鑄成。筠倩閱之,乃恍然于梨娘之所以死,初不料貞潔如梨嫂,亦有此放佚之行也。既而歎曰:「韶華未老,歡愛已乖,蓮性雖馴,藕絲難殺,深閨寂處,傷如之何?名士坎坷,佳人偃蹇,相逢遲暮,未免情牽,此不足為梨嫂病也。況乎兩下飄零,相憐同命,一身乾淨,未染點汙。雖涉非分之譏,要異懷春之女,發乎情,止乎禮義,感以心不以形跡。還珠有淚,贈 珮無心。其癡情可憫,其毅力足嘉,彼司馬、文君應含羞千古矣。惜乎設想癡時,忽生幻想,癡情深處,未脫欲情。太空無物,著來幾點浮雲;底事幹卿,吹皺一池春水。地老天荒,已癡矢來生之願;桃僵李代,欲強全今世之緣。而餘也,以了無關係之身,為他人愛情之代價,以姻緣簿作如意珠,此實用情之過,亦不思之甚矣。雖然,嫂固愛我者也,因愛我而發生此事,因愛我而成就此緣,其心可諒,而其情尤可感也。卒也逆知事無結局,先自殺以明志,我未為人作嫁,人已由我而死。在彼則得一知己,可以無恨;在我則失其所愛,能不傷心。痛哉梨嫂,真教人感恨俱難矣。嫂乎,汝為我而棄其生命,我安忍賣嫂以求幸福?休矣,我何惜此薄命微軀,而不為愛我者殉耶?」 感念至此,寸寸柔腸,如著利剪,不覺撫棺大慟,一聲「愛嫂」淚若綆縻。嗟乎,筠倩之心傷,筠倩之命短矣。 風雪天寒,棠梨花死。這番青鳥使,化作白衣人。夢霞、夢霞,得此可驚、可痛之慘耗,其將何以為情耶?方其得梨娘書也,知其病、知其病且危,而苦不能行,尤苦不能答。耐來幾日工夫,鬱住一腔心事,猶冀東皇,偶發慈悲,護持此瘦弱之花魂,不令其遽被東風吹斷。而孰意紅顏老去,竟不及待到春殘。驚心觸目之死耗,及與病者之手書,繼續而呈於癡望者之眼簾。 節屆元辰,人多喜氣。夢霞方與家人骨肉,食歡喜團圓,而一幅素箋突然飛至,無邊哀痛乃即以元旦日為開始之期。夢霞訂婚後,嘗陳梨娘之賢于家人,今聞其死,無不扼腕嘆惜,老母心慈,亦賠下幾點眼淚。夢霞此時,驚與痛均達至極點,幾疑身入夢境,非複人間。人受劇烈之痛苦,而可以言、可以哭,則其痛苦因能泄,即能漸減。若所受者為無名之痛苦,既不能言,又不能哭,激刺於外,鬱結於中。有恨自飲,有淚自咽,痛心疾首,莫可名言,則其痛苦終不能泄,遂終不能減。其最後之痛苦,則或病或痛,其次者,或成癲癇之疾,或作逃禪之想,終身不能回復其有生之樂趣。如夢霞者,即其人矣。 一聲去了,咽住喉嚨,欲放聲一慟,則恐家人生疑。而目瞪口呆,鼻酸心刺,並人世間無盡之歡娛,亦不能償此時夢霞一刻之痛苦。淚潮有信,若相候於兩眶間,欲強自遏制,而一霎時推波助瀾,不知不覺間已氾濫於目眶之外。良久,歎息語家人曰:「余非痛死者,痛生者耳。六旬衰老,痛抱喪明,僅此遺嫠,尚不能承歡終老。孫未成人女未嫁,哀哀煢獨,極人世之慘境矣。」 繼請於母,欲親往吊奠。母曰:「崔家舊屬葭莩,今又新聯秦晉,遭斯慘變,苦煞老翁矣。兒欲往唁,禮也,余何阻焉?」 乃草草具賻儀,覓舟子,詰朝遂行。 片帆無恙,前路已非。一葉扁舟,又載征人遠去;兩行別淚,竟隨江水長流。痛哉此行,如登鬼域。此七八十裡之水程,在夢霞不啻以冥冥之泉路視之矣。使前日聞病即往,則藥煙淚雨之中,猶及見伊人一而,今何及矣!然而罡風孽雨,苦摧短命之花;三島十洲,難覓返魂之藥。相見更難乎為別,目睹尤慘於耳聞。我且以不及見梨娘之死,為夢霞幸也。所痛者,相知未及一年,此恨遽成千古。梨娘為夢霞有生以來第一知心之人,則梨娘之死,實為夢霞有生以來第一痛心之事。而意中好事,方期秋月重圓;劫後餘花,不道春風再肅。病不知其由,死不在其側,殮不憑其棺,天公作惡,刻扣良緣,平時會少離多,並此最後之死別,亦故靳之而不與,此尤為痛之不可解者。而今日者,煙波一棹,不為問津之漁郎,翻作登門之吊客。俯聽江流,幾聲嗚咽;舉頭天際,一色杳茫。水複山重,化作愁城恨海。而江花汀草,點綴閒情,鷗港漁磯,別饒野趣。一路江春早景,大足以娛行客,在夢霞視之,則形形色色,皆組織愁絲之數據,招徠愁魔之媒介也。 人來前度,魂斷當年。夢霞之泛棹蓉湖,今日為第四次矣。今番意興,大異從前,恨與時積,情隨境遷。昔日之行,無殊身到桃源,步步趨入佳境;今日之行,恰是身臨蒿裡,行行漸近愁關。故昔日之行,惟恐其遲;今日之行,則惟恐其速。可恨江神不解事,今朝偏助一帆風,僅半日許而數十裡之長途,瞥然過去。人世間有一無二,至慘至痛之境,已黯然呈於夢霞之眼前矣。 野渡無人,衡門在望,有一物焉,隨風飄揚於屋角簷梢,翩躚作態。遠望之,疑為白蝴蝶之飛舞,又如酒家招客之青簾。此何物耶?此非喪家之標識耶?而謂夢霞之眼簾能容此物耶?睹此一尺布幡,而夢霞之心旌亦隨之而搖曳,飄飄蕩蕩,靡所底止。噫,此種境地,是人間而非人間,至此地者,殆皆尋死趣而來,其去人世間固已遠矣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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