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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 斷腸(2)


  舟無恙,客無恙,岸上之人家無恙。天臺耶,蓬島耶,作客於此,遇仙於此,辟詩界于此,營情窟於此。曾日月之幾何,而歡喜事去,煩惱事生,愁雲慘霧,籠罩一村矣。離恨天耶,相思地耶,茫茫一塊土,生離於此。死別於此。幾番悲慘之活劇,於是開場,亦於是收場焉。彼鼓棹而來者,雖非此地之主人翁,而不得謂為與此地無緣,然亦不得謂為與此地有緣。謂為無緣,胡為以並無關係之人,忽焉而萍飄絮蕩,偶到是鄉,羈留於此者一年,醉吟於此者一年?謂為有緣,則何以此一年之中,所遇者皆失意之人,所曆者皆傷心之境。

  過去之情懷,未來之幸福,一至此皆消歸烏有,而維戀戀於現在之悲歡離合?戴奈何天,唱懊儂曲,迷迷惘惘,了而不了。以一年最短促之時期,乃有此一段至複雜之情史。南國青年,竟做了潯陽白傅;月底西廂,忽變了夢裡南柯。然則斯地也,乃情天之幻境耳。入幻境者,無不為幻境所迷,身心俱為幻境所束縛。迨至參透個中幻象,欲跳出幻境範圍,而軀殼雖存,靈魂已死。一生事業,強半蹉跎,猶不如飄流荒島者,處萬死一生之境,終有一線不絕之希望也。夢霞來此,在今日為末次,此後將與此地長別。問迷津而來,航恨海而去,夢霞無恙,而平昔之氣概之抱負,已悉為情魔攘奪而無餘。惜哉此人,其將長此終古乎?雖然夢霞多情人,實至情人也。天下惟至情人,必不輕殉私情,則夢霞之結果,或尚有驚人之舉在。

  夢霞之來也,距梨娘之死,僅二日耳。此二日之距離,以時計之,不過四十八小時。年華之遞嬗不常,人事之變遷太速,此四十八小時中時已隔歲,人且隔世矣。似此門庭冷落,家室飄搖,路人見之亦增忉怛,矧當斯境者,為個中人乎?為多情之夢霞乎?叩門則雙扉虛掩,牆邊之睡犬不聞;蒞庭則四顧無人,枝上之棲鴉並起。淒涼狀況,觸目何堪?足為之軟,而步為之蹇矣。登堂則老翁相見,揮淚而訴病情;入室則稚子含悲,伏地而迎吊客。夢霞此時,難以慰己,而轉以慰人,無以吊生,更何以吊死?斟幾滴無情之酒,淚味含酸; 爇一炷斷頭之香,心灰寸死。餘藥猶存,案上之銅爐未熄;倩魂不返,棺中之玉骨已寒。死者長已矣,生者將何以為情?恨事太無端,後事更不堪設想。淚世界非長生國,歸來歸來兮,此間不可以久留,然夢霞猶未忍掉頭竟去也。

  空庭如洗,冷風乍淒,撼樹簌簌響。庭之畔荒土一抔,累累墳起,斷碑倚之,苔蘚延繞幾遍,四圍小草,環塚成一大圈,幽寂不類人境。時夜將半,有人焉,惘然趨赴其處,藉草為茵,坐而哭,哭甚哀。噫,此何地?斷腸地也。伊何人?即手辟此斷腸境界、手植此斷腸標識者也。其標識為何?曰:「梨花香塚。」

  然則哭者為夢霞無疑。夢霞自葬花之後,以眼淚沃此塚土者,不知其幾千萬斛。然尚有一人,與夢霞同情,為夢霞賠淚,此人即花之影也。花之魂,夢霞葬之,而為花之影者,感此葬花者而哭之。哭花之魂,哭己為花之影也。為花之影,即同花之命。花魂無再醒之時,花影安有常留之望?一剎那間,而花影花魂,無從辨認,人耶花耶,同歸此塚。彼葬花者以傷心人而寄情於花,惜此花而葬之,不料此已死之花,竟從此與之不絕關係,香泥一掬,遂種孽因。始則獨哭此花,繼則與人同哭此花,今則複哭此同哭此花之人。花魂逝矣,花影滅矣,哭花以哭人,複哭人以哭花。兩重哀痛,並作一重。至此而夢霞之淚,所餘能有幾耶?

  嗚呼,花可活而人不蘇,淚有盡而恨無窮。而此一部悲慘之《玉梨魂》,以一哭開局,亦遂以一哭收場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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