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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 隱痛(1)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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絕代佳人,一場幻夢。血枯淚竭,還他乾淨身軀;蘭盡膏殘,了卻纏綿情緒。梨娘之死慘矣,然其致死之由,梨娘苦於不能自言,家人固不得知。即朝夕相處如筠倩,生死相從如夢霞,此時亦未能遽悉。忍淚吞聲,不明不白,此梨娘之死所以慘也。既死之後,家人咸哭。筠倩尤椎胸大慟,哽咽而呼曰:「嫂乎,嫂竟棄我而去乎!我於世為畸零人,誰複有愛我如嫂者?天乎無情,複奪我愛嫂以去,留此薄命孤花,飄泊倩誰護惜?其不隨嫂而死者,曾幾何時耶!嫂而有知,白楊衰草間,毋虞寂寞,不久有人來,與嫂同領夜台滋味矣。」 且哭且呼,淚落衾畔,幾成小河。力竭矣,聲嘶矣,而痛尤未殺。筠倩與梨娘姑嫂之情耳,並無浹髓淪肌之愛,鏤心刻骨之情,今梨娘死,筠倩哭之,即對於親姊,亦無斯哀痛,此則旁觀者所不解也。 夫以梨娘之貌、梨娘之才、梨娘之命,苟非鐵作心肝者,誰不憐之、愛之、惜之、痛之?況平日端莊賢淑,溫順如處子,慈善有佛心,一旦仙姿遽萎,遺愛猶留。如斯人者,于臨歿時欲得人幾副眼淚,殊非難事。然而感情有厚薄,斯哀思有淺深。他人之哭梨娘不過一時觸目傷心之慘痛,如太空之浮雲,一過便無蹤影,蓋無深感,故亦無深痛也。筠倩之哭梨娘,與他人迥異,其痛刺心,其痛入骨。若非梨娘複生,其痛終無止境,除是此身示死,其痛乃有已時。筠倩對於梨娘胡竟抱此深痛?蓋感於生前者,固屬非淺,感于死時者,尤有難言。人知梨娘病死,而筠倩則固知梨娘決非病死也。梨娘致死之由,梨娘不為家人言。梨娘決非病死,筠倩知之,而生前不能問梨娘,死後亦不能語家人。忍令此可憐之軀殼,斷送於模糊影響之中。難言之痛,與忍死之痛,兩重並作一重,更不容稍加遏抑。此眾人哭梨娘之淚,筠倩所以獨多歟。 天寒日慘,愁雲蔽空,薤歌一聲,路人魂斷。家人各收淚料理後事。筠倩哭泣模糊,已不成人狀。鵬郎則匍匐于梨娘身旁,號啕大哭。崔父亦雙袖龍鍾,痛揮老淚。一室之中,惟聞哭聲嗚嗚,惟見淚波汨汨,人世殆無其慘。良久,筠倩止泣,為梨娘沐浴,褻衣甫解,胸前突露一物,狀類書函。是函蓋梨娘絕筆,于病中乘間書此,留以貽筠倩者。筠倩此時,亦不遑啟視,乃取而納諸懷中,熏香滌梨娘屍體,整冠易衣畢,延羽士持誦。蓋南方俗例,人死必延羽士,為死者指引冥途,猶西人之延牧師也。羽士至,家人複哭。棺衾已備,旋即大殮,哭聲益縱,蓋棺時筠倩幾欲躍入棺中,與梨娘俱逝。家人力勸始止。 比安靈已畢,天已大明,忽聞爆竹聲聲,震動耳鼓,家人如夢方醒,乃知今日之為元旦良辰也。傷哉薄命,三九年華,節屆歲除,魂歸離恨。竟不得續一絲餘命,度此殘宵,人與歲俱除,恨又與歲俱新矣。萬戶千門,春聲盈耳,桃符換舊,一色暄紅。惟崔氏門前則一片喪幡,簷端高掛。長庭冷落,風日淒清,亦新年之怪現象也。 香魂已渺,哀思難刪,是夜家人咸各睡息。筠倩猶獨守空幃,淒然吊影。一星幽火,冷照靈床,痛死憐生,無窮哀感。乃取出梨娘遺筆,咽淚而誦其詞: 餘有隱事,不能為妹言,但此事于妹終身頗有關係,不為妹言,則負妹滋甚,而餘罪將不可逭。今餘將死,不能不將餘心窩中蓄久未泄之事,為妹傾筐倒篋而出之,以贖餘生前之愆。而事太穢瑣,礙難出口,欲言而噤者屢矣。餘病已深,自知去死不遠,而此事不能終秘妹,不能與妹明言,當與妹作筆談。余今握管書此,即為餘今生拈弄筆墨之末次。餘至今日,甚悔自幼識得幾個字也。僅草數行,餘手已僵,餘眼已花,餘頭涔涔,而餘心且作驚魚之跳,餘淚且作連珠之濺矣。天乎! 余於未言之先,欲有求于妹者一事,蓋餘之言不能入妹之耳,妹將閱之而色變眥裂,盡泯其愛我憐我之心,而鄙我恨我,曰:若是死已晚矣。余不能禁妹之不恨我,妹果恨我,余且樂甚。蓋恨我愈甚,即愛我益深。餘無狀,不能永得妹之愛,亦不敢再冀妹之愛。餘死後之罪孽,或轉因妹之恨我,冥冥中為之消減。故余深望妹之能恨我也。 此事為餘一生之污點,實亦前世之孽根。餘雖至死,並無悔心。不過以此事涉于妹,以余一人之私意,奪妹之自由,強妹以所難,此實為余之負妹處。至今思之,猶不勝懊惱也。然余當初亦為愛妹起見,而竟以愛妹者負妹,此余始料所不及也。余今以一死報妹,贖余之罪,余死而妹之幸福得以保全矣。妹乎!此一點良心,或終能見諒于妹乎? 余書至此,餘心大痛,不能成字,擲筆而伏枕者良久,乃複續書。餘死殆在旦暮間矣,不於此時,將餘之心事掬以示妹,後將無及,故力疾書此。妹閱之,妹當知余之苦也。餘自求死,本非病也,而家人必欲以藥苦我,若以餘所受之苦為未足者,餘不能言,而餘心乃益苦。妹以余病,愛護倍至,日夜不肯離。余深感妹,而愧無福以消受妹之深情,欲與妹言,而未能遽言。餘心之苦,乃臻至極點。余因欲報妹,而反以累妹,余之罪且將因之而增加。眼前若是其擾擾,餘死愈一日不可緩,而此書乃愈不能不於未死之前忍痛疾書,然後瞑以待死。 餘年花信,即喪所天。寂處孤幃,一空塵障。縷縷情絲,已隨風寸斷。薄命紅顏,例受摧折。餘亦無所怨也。孰知彼蒼者天,其所以折磨我者,猶不止此,複從他方面施以種種播弄,步步逼迫,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已。餘情如已死之灰,而彼竭力為之挑撥,使得複燃;余心如已枯之井,而彼竭力為之鼓蕩,使得再波。所以如此者,殆使餘生作孀雌,尤欲餘死為冤鬼,不如此不足以死餘也。自計一生,此百結千層至厚極密之情綱,出而複入者再。前之出為幸出,後之入乃為深入。既入之後,漸縛漸緊,永無解脫之希望,至此餘身已不能自主,一任情魔顛倒而已。餘之自誤耶?人之誤餘耶?餘亦茫然。然無論自誤被誤,同一誤耳,同一促餘之命耳。今已有生無幾,去死匪遙,彼至忍之天公與萬惡之情魔,目的已達,可以拍掌相賀。然余也,前生何孽?今世何愆?而冥冥中之所以處餘者,乃若是其慘酷也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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