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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鵑化(2)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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燈光撮豆,枕淚傾潮。梨娘徹夜呻吟,筠倩衣不解帶,達旦不寐。強之睡,不可,則亦聽之。一夕,病勢突覺銳減,嗽亦間作,神志清明如曩日。筠倩心竊喜。梨娘謂之曰:「妹厚我甚矣,我恨無以報。妹妹亦弱質,能有幾許精神?疲勞如此,不將與我俱病耶?今我病已覺少可,倦而思睡,今夜毋需人伴,妹亦請自安睡以資養息。」 筠倩猶徘徊不去,梨娘再三迫之,乃回房就寢,斯時室中尚有鵬郎在也。 鵬郎自梨娘病後,輟學侍疾,終日依依床側,曾不少離。雖幼不解事,而孺慕性成,亦知保護其病中之母。母憂亦憂,母泣亦泣,淚痕時暈其小頰。是夕見病勢突減,亦不覺喜形於色,就燈下弄釵,口唱小歌以娛其母。梨娘呼而語之曰:「汝倦乎?倦即睡。」 鵬郎急曰:「我不倦,我須俟阿母睡著乃亦睡耳。」 梨娘笑曰:「癡兒,我若永遠不睡,汝亦永遠不睡耶?我竟長睡不醒,則汝又將如何?」 鵬郎不解其語,但以目視梨娘。梨娘語時,微合其眼,若欲睡者,鵬郎遂默無聲,恐多言以擾其安眠也。半晌,忽又呼鵬郎,命取床頭一小箱。箱以玳瑁為之,小僅盈尺,製作絕巧,乃閨閣中用以藏貯妝飾品者也。鵬郎取至,置於枕旁。梨娘曰:「啟之。」 既啟,則中有錦箋一束。梨娘一一檢閱之,閱畢,令移燈近前,輒舉而就火焚之。鵬郎驚而撲救,已盡為灰燼矣。繼命攜箱複置原處,將地上紙灰收拾淨盡。時夜已午,視梨娘神色如常,並無變態,鵬郎亦倦極,乃和衣睡於其旁。 鵬郎既睡,鼾聲旋作。約二小時,梨娘忽大嗽,鵬郎睡夢中聞聲驚覺,視梨娘兩眼直視,十指撫心,急氣塞喉,喘聲如牛,狀至可怖。連呼阿母,搖首不答,幸燈焰尚未盡熄,乃急起拔關出,至筠倩寢門外,直聲呼曰:「阿姑……阿姑……阿姑速起!……阿母病又大變矣!」 其聲高以促,雜以哭泣之音,筠倩亦驚醒,踉蹌披衣出,隨鵬郎入視。時梨娘嗽方大作,喘絲不絕如線,若畢命即在俄頃間者。筠倩見狀,手足無措。移時忽作倒噎,若喉間有物欲躍出者然,急以盂承之。梨娘遂大吐,驀覺一陣腥,橫沖鼻官,吐畢就燈視之,則滿盂皆血也。筠倩大驚,幾欲失聲而訝,再視梨娘,氣息奄奄,顏色慘白,微言曰:「我覺喉間有腥味,盂中得毋有異否?」 筠倩曰:「無之,皆痰耳。」 語時以目語鵬郎,令速藏盂,複取溫茶半杯與梨娘嗽口。 時天已大明,家人皆起,鹹來詢夜來病狀。入則見筠倩與鵬郎皆已成為淚人,知必有變,相顧錯愕。筠倩搖手令勿聲,囑鵬郎靜守,己則往尋其父。家人亦隨出。筠倩含淚述病狀,言黃昏時病勢似殺,餘亦就睡,天將明,聞鵬郎泣呼,驚起入視,見彼痰喘甚急,旋咯血一盂,嗽止而面無人色矣。家人聞之,皆咭舌不能答。崔父立遣急足召醫生。醫至診視畢,出謂家人曰:「心血已竭,危象立見。草根樹皮,無能為力。速理後事,恐彌留在半日間耳。」 語已,返其酬金,乘輿而去。 至是家人咸知梨娘不救,各失聲哭,崔父亦痛揮老淚,楚囚相對,開闢一淚世界焉。有頃,筠倩收淚起曰:「徒哭無益,今病者尚省人事,醫言亦胡可遽信?一線生機未絕,或者祖宗有靈,念此後老翁稚子,事育無人,冥冥中挽回其壽命,則疾尚可為也。脫果絕望者,則預備後事,在所不免。衰落門庭,無多戚族,誰來弔唁,又誰來襄理,衣衾棺槨,均須妥為購置,夫豈一哭可以了之者?」 崔父曰:「筠兒之言是也。為今之計,姑入視病者,察其有無變態,僥倖得有轉機,便是如天之福。」 言已,與筠倩入,家人從之。 天雞唱午,夢熟黃粱。眾人鹹集病室中,無數模糊之淚眼,視線所集,咸注射於病者之面。時梨娘兩目垂簾,喘絲斷續,氣息甚微,形神全失。良久,忽見其面色轉紅,豔若桃花,知其迴光返照也。於是眾人益形慌亂,束手無策。鵬郎見狀,以為病有佳朕,不覺喜形於色。繼見眾人無不慌亂,始知其非妙,則複斂笑而泣。梨娘忽張目視翁,微言曰:「兒病不起矣,兒無命,不能終代子職,中道棄翁,又使翁垂老之年,曆斯慘境。兒死後,翁不可過痛,以增兒冥中之罪孽。有阿姑在,晨昏可以無缺,兒歸泉下,亦瞑目矣。」 繼複注視筠倩,欲言不言者再,旋曰:「吾負妹,吾負妹,妹不忘十年來相愛這情,此後鵬兒幸垂青眼。」 筠倩聞言,悲痛不能勝,僅一呼一聲曰:「嫂……」已淚隨聲出,以袖掩面,不復能言矣。梨娘言畢,複大喘。移時,呼鵬郎至前,執其手而囑之曰:「兒乎,……吾可愛之兒乎,……兒無父,今更無母矣。吾棄汝去,汝亦勿哭,此後事阿翁仍如平日,事阿姑當如事我,事先生如事汝父,此三言汝謹記勿忘。」 鵬郎涕泣受命。梨娘一一囑畢,含笑而逝。死時異香滿室,空中隱隱有 璈管之聲,時己酉十二月大除夕四時一刻也,年二十有七。嗟嗟,臘鼓一聲,殘花自落,筠床三尺,餘淚猶斑。家事難言,身後幾多未了;癡情不死,胸頭尚有微溫。一霎紅顏,不留曇影;千秋碧血,應逐鵑魂。此恨綿綿,他生渺渺,悲乎痛哉!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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