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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鵑化(1)


  斷腸遺字,癡付青禽;薄命餘生,痛埋黃土。夢霞讀此書後,驚定轉生疑竇。憶疇昔之夜,月冷燈昏,曾親香澤,雖玉容慘淡,眼角眉梢,親見渠深鎖幾重幽怨,而豐神玉立,心跡冰清,愁恨之中,乃不減其天然嫵媚,固絕無一分病態也。今幾日耳?何遽至抱病,病亦何至便死?此中消息殊費疑猜。如書言,則方我歸時渠已為病魔所苦,我火急歸心,方寸無主,臨行竟未向妝台問訊,荒唐疏忽,負我知音,彼縱不加責,我能無愧於心乎?所異者,彼可愛之鵬郎,平日間碌碌往來,為兩人傳消遞息,凡其母之一顰一笑、一梳一沐,無不悉以告我,獨此次驟病,亦為緘口之金人,不作傳言之玉女。鵬郎何知?殆亦受梨娘之密囑,勿泄其事于先生,書中故有恐誤歸期之言也。嗚呼梨姊,汝果病耶?汝病果何如耶?汝言病無大苦,真耶?抑忍苦以慰我耶?初病時不使我知,今胡為忽傳此耗,則其病狀誠有難知者矣。嗟乎梨姊,汝病竟危耶?今世之情緣,竟以兩面了之耶?天道茫茫,我又何敢遽信為必然耶?夢霞此時,目注淚箋,心馳香閣,自言自語,難解難明,欲親往一探,而無辭以藉口,行動未得自由,聽之則心實難安。從此言笑改常,寢食俱廢,幾有見於羹見於牆之象,不得已賦詩二律,以相寄慰。

  苦到心頭只自知,病來莫誤是相思。
  拋殘血淚難成夢,嘔盡心肝尚愛詩。
  錦瑟年華悲暗換,米鹽瑣屑那支持。
  知卿玉骨才盈把,猶自燈前起課兒。
  江湖我亦鬢將絲,種種傷心強自支。
  應是情多難恨少,不妨神合是形離。
  琵琶亭下帆歸遠,燕子樓中月落遲。
  一樣窗紗人暗泣,此生同少展眉時。

  吟箋迭就,鳥使未逢,欲寄相思,惟餘悵望。蓋此時梨娘方在病中,設貿然以此詩付郵,烏能直上妝台,徑投病榻?不幸為旁人覷破個中秘密,且將據之以為梨娘致病之鐵證,梨娘將何以堪?是欲以慰之,而反以苦之也。況乎二詩都作傷心之語,絕非問病之詞,病苦中之梨娘,豈容複以此酸聲淒語,再添其枕上之淚潮、藥邊之苦味!籌思及此,夢霞乃擱筆輟吟,不作一字之答覆,惟將梨娘來書反復展玩。有時拍案驚起,仰天呼號,有時枯坐竟日,不言不笑,非病非癲,家中人亦莫測其因何也。如是者三日,夢霞固無一刻忘梨娘,惟癡望玉人無恙,速以大佳消息,慰我淒涼。豈知木筆驕春,才借題紅之筆;梨花葬月,突來飛白之書。值元旦之良辰,得情天之凶耗。爆竹揚灰,不報平安之竹;桃符作怪,竟為催命之符。嗚呼!梨娘竟死矣。

  梨娘死矣,吾書今須述梨娘死前之病情與夫死時之慘狀,然記者于此,實不忍下筆。吾字未成,吾淚已濕透紙背。蓋梨娘之死,極天下之至慘,事雖與吾無關,而人孰無情?天乎何罪?多情如梨娘,多才如梨娘,命薄於雲,身輕若絮,埋愁壓恨,泣血椎心,一旦玉碎珠沉,香銷魂化。奈何天裡,不能久駐芳顏;前度人來,無複相依倩影。茫茫後果,鴛鴦空視長生;負負前緣,蝴蝶遽醒短夢。籲可痛已!以才盡之江郎,寫傷心之情史,箋愁賦恨,痛死憐生,握管沉吟,枯腸寸斷。情根不死,低頭願拜梨花;文字無靈,寄恨徒憑香草。伊人結局,絕類顰兒;鯫生不才,欲為殷浩。叩碧翁而無語,碧海沉沉;起黃土兮何年,黃塵莽莽。可憐知己無多,況出飄零紅粉;漫說干卿底事,不教狼藉青衫。吾本個中人,誰非有情物,為梨娘哭,更為普天下薄命女即之如梨娘者哭。聲聲帶恨,字字斷腸,想閱者諸君亦願陪此一掬同情之淚也。

  梨娘之死,其事至可奇,而其情至可哀。蓋梨娘固不可以死者,且又可以不死者。不可以死而死,可以不互而竟死,則情實誤之。古今來癡女子之死於情者亦多矣,顧未有如梨娘用心之苦者。未病之前自知必病,既病之後自知必死,死而情可已,事不可了。故力疾作書以與夢霞,諄諄以後事相囑託,而又吞吐其詞,若未必果死者。蓋彼之意,固不欲夢霞知其病,更不欲夢霞知其死耳。此書也,在他人視之,為病中之書,在梨娘視之,即絕命之書矣。

  自是以後,病勢日危一日,時而清時,時而昏惘,旦夕之間,其態萬變。家人見狀相顧失色,醫藥祈禱均無效,而梨娘至此,水漿不入於口者,已兩星期矣。骨瘦如柴,顏枯如鬼,又加之以嗽,益不能支。自知不起,即亦無慮,萬念皆空,瞑目待死。顧病者無求愈之心,而家人希望之心乃與病而俱增。鎮日忙亂,如午衙之蜂,而卒無補于萬一。梨娘病中,厭與人語,戚黨之來問疾者概行謝絕,即家中之婢媼,輕易亦不令其望見顏色,帷中悄悄,日侍其側者一鵬郎、一筠倩也。

  筠倩見梨娘病情大惡,終日隨侍不去,捧湯進藥,皆躬親其役,若欲與萬惡之病魔,爭此垂死之病人者。梨娘殊不欲言,扶持一切,自有鵬郎及秋兒在,萬不敢以此猥瑣之事累及吾妹,而益重吾罪也。筠倩聞言,益涕泣不肯去。梨娘乃長歎無語。嗚呼,自梨娘病臥以來,筠倩心滋戚戚,未嘗有一日離於病榻之側,襟袖間淚痕時濕,惟不使梨娘見之耳。而梨娘對之,乃不能如從前之親熱,雖病中心緒不佳,亦不應淡漠若此。筠倩於是憶及前以婚姻問題,致兩情微有不懌,其言若此,似尚未能去懷,或者此番病根,即種因於此,亦未可知。筠倩默念至此,悔恨不勝,祝望益切,其心謂若梨娘而克愈者,吾猶可以自贖,脫不幸而竟死者,則吾實殺吾姊。此恨不啻終天,欲懺悔而無從矣。筠倩作如是想,益不肯稍弛其調護之力,以為補過之謀。噫,豈知梨娘之心,實有不可以遽告筠倩者。今見筠倩若是其懇摯,益不自安,齧被忍痛,惟求早死一日,早免一日之苦。嗚呼,慘矣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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