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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心潮(1)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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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氣初和,春寒猶戀,這般天氣,大是困人。窗外雲愁如夢,日瘦無光,陰慘之氣,籠罩於閑寂之空庭。芭蕉一叢,臨風聳翠,葉大如旗,當窗卓立,又如捧心西子,懷抱難開。異哉,蕉有何愁,而其心亦卷而不舒也。受淡日之微烘,掩映於窗紗之上,若隱若現,易慘綠作水墨色。此時窗外悄無一人,惟有此映日之蕉,偎窗作窺探狀,若訝窗內之人,每晨必當窗對鏡理妝,今何以日已向午,窗猶深鎖?其夜睡過遲,沉沉不醒耶?抑春困已極,懨懨難起耶?而此時窗內繡床之上,正臥一魂弱喘絲之梨娘,眉尖宿雨,鬢角翻雲,不勝其憔悴零落之狀。非失睡也,非春困也,嗚呼!病矣。 梨娘病臥深閨,別無良伴,為之看護與慰問者,惟鵬郎、秋兒,斯時又皆不在。鴛帳半垂,鴨爐全熄,簾櫳黯黯,悄無人聲。絕好香閨,竟同幽宅。梨娘正在伏枕無聊之際,星眸驚欠,突見窗上現一黑影,疑為人,作微呻,亦不動,細認之,知為蕉影。嗚呼,病骨支離,足音闃寂,呻吟之苦,孤零之況,極人世之慘淒,惟有此多情之綠天翁,當窗搖曳,頻作問訊。此情此景,其感傷為何如?此日幸有晴光,設易晴而雨,一陣廉纖,敲葉作響,斷斷續續,送入病者之耳。窗外芭蕉窗裡人,分明葉上心頭滴。爾時情景,恐更覺難堪也。 梨娘因感夢霞而成病,夢霞之誓書,實為梨娘之病證,而梨娘之病,固又別有一原因在。古人雲:憂能傷人,勞以致疾。憂也,勞也,有一於此,皆足以病人。梨娘為夢霞所顛倒,其傷心也至矣。然梨娘近日憂思固深,積勞亦甚,兼之以勞,足以介紹病魔,繼之以憂,足以增進病候。蓋是鄉蠶桑之業,頗甚發達,每當春夏之交,麥黃如酒,桑碧于油,南阡北陌間,彩桑之婦,絡繹不絕。崔氏莊後亦有桑田十餘畝,家中育蠶甚多,由梨娘司其職。梨娘非長腰健婦,提筐摘葉之勞,雖雇傭工作,而祀蠶神、理蠶室、日移場、夜喂葉、審寒暖、辨燥濕,鞠育之苦,看護之勤,如保赤子,心誠求之。三眠之後,上箔之前,梨娘恒徹夜不眠,盡心作蠶母。比三日開箔,萬繭成團,已不知費卻幾許心力矣。蠶老人先老,蠶眠人亦眠。而夢霞之書,適乘其隙,積憂與積勞交戰,瘦弱之軀,迭受大創,雖欲不病,烏可得耶? 祛愁無術,招病有媒。獨枕難支,百端交集。病中之梨娘,其苦有倍於病中之夢霞者。自來女子善懷,情人多怨。蘭閨靜質,足不出深闈一步。蘆簾紙閣,落寞不堪。秋月春風,等閒輕度。身軀之運動,失其自由,腦筋之作用,甚形發達,然平居無恙,或刺繡以消永晝,或觀書以遣良宵,猶得將一擔閒愁,暫時放下。設一旦病魔忽集,與枕席為緣。淚縈眼角,空餘未絕之魂;苦溢心頭,中有難忘之事。舊恨新愁,一時勾起,無窮心事,不盡思量,如驚濤,如怒浪,一剎那間,澎湧而起,此即所謂心潮也。嗚呼梨娘!腸回九曲,欲斷不斷,此時之苦,莫可名言。則回憶夫深閨待字之年,與諸姊妹鬥草輸釵、簪花對鏡,爾時之快樂,今日已同隔世。又回憶夫畫眉時節,卻扇年華,有肩皆並,無夢不雙。方期白首同盟,詎料紅顏薄命,今生休矣,夫複奚言!舊情未了,觀念再生,如蠶抽絲,如蟻旋磨,凡家常瑣事、閨閣閒情,平日所毫不記憶者,此時一一從心窩中翻騰而出,歷歷若前日事。最後則念及與夢霞之交涉,花前灑淚,燈下傳書,兩月以來,種下幾許情苗恨葉,而歸結於此次夢霞之一書。梨娘雖病思昏昏,猶不忘夢霞,思籌一對付之法,一寸心潮,忽起忽落,伏枕喘息者良久。時則有雙燕穿簾入,繞室飛鳴,其聲淒絕,與梨娘呻吟之聲相應,非複昔日呢喃中之含樂意矣。燕乎,燕乎,何多情乃爾耶!而此多情之梨娘,乃與此多情之燕,結病中之良伴耶,是則大可憐矣。 情生病耶,病生情耶。梨娘之病為夢霞也,為夢霞之書也。則夢霞之情不能自解,梨娘之病終不能就痊,此可斷言者。藥梗香喉,床支瘦骨,心懸百丈,病到十分,梨娘非不自愛也。夢霞不自愛,梨娘烏得自愛?人以為病深,而梨娘且曰:病深不敵情深也。人以為病重,而梨娘且曰:病重不如情重也。諺雲:心病還須心藥醫。曩者夢霞不嘗病乎?梨娘以兩種名花、一封錦字醫其心,而病若失。此次梨娘之病亦豈藥石所能療者?夢霞苟不忘前日之惠,當代謀救治之方。蓋梨娘之病,實視夢霞之心為轉移,夢霞欲使梨娘病癒,其事亦非大難。只須書傳一紙,以前言之戲,絕後日之情,豁開心地,勘破情天,梨娘有不為之霍然乎?然使夢霞果以此意對付梨娘,恐梨娘之病癒,而夢霞之病將複來,病且至於死。夢霞病且死,梨娘又將如何?要之,此生、此世,兩人終不能斷絕關係,揆情度勢,兩人俱有必病之理由,且俱有必死之理由。死且不惜,病何足言!情之誤人,乃至於此。籲,亦慘酷矣哉! 月韜鏡匣,風約簾鉤。淒涼難訴,窗前鸚鵡無聲;孤零誰憐,枕上鴛鴦不夢。此幽寂之病室中,半日無人過問,良久忽聞有人與病者問答之聲,則鵬郎已入內來視其母。童子無知,知愛其親,因母病不起,頓改其平日遊嬉之態度,此時方偎倚床頭,手撫梨娘之胸而呼曰:「阿母,阿母病矣。阿母欲服藥乎?兒當告祖父,遣人去延醫生來也。」 梨娘低言曰:「兒勿多事,兒知母之苦乎?心中之苦已是難受,若再飲苦口之藥,不將苦死耶?」 鵬郎聞言,哇然而泣曰:「母何苦?兒願代母苦。」 梨娘執其手而笑曰:「癡兒,此何事而可相代,兒勿憂,母固無病也。」 鵬郎乃止泣而喜,旋從懷中出一緘,置之枕上曰:「今日先生未赴校中去,兒以母病告彼,彼即書此付兒。」 梨娘微慍曰:「誰教汝又向渠饒舌。」 繼複長歎一聲,徐啟函倚枕閱之。鵬郎在旁不語,室中又寂無聲息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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