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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心潮(2)


  梨娘讀夢霞問病之書曰:

  聞卿抱病,惻然心悲。卿何病耶?病何來耶?相去芻牆咫尺,如隔蓬島萬重,安得身輕如燕,飛入重簾,揭起鮫綃,一睹玉人之面,以慰我苦惱之情。閱《聊齋》孫子楚化鸚鵡入阿寶閨中事,未嘗不魂為之飛,神為之往也。雖然,終少三生之果,何爭一面之緣,即得相見,亦將淚眼同看,那有歡顏相對。睹卿病裡之愁容,適以撥我心頭之憤火,固不如不見之為愈矣。嗟乎梨姊,夢斷魂離,曩時僕狀,今到卿耶!卿病為誰?夫何待言。愁緒縈心,引病之媒也;誓言在耳,催病之符也。我無前書,卿亦必病,但不至如是之速耳。夢霞、夢霞,無才薄命不祥身,重以累吾姊矣。傷心哉!此至酷至虐之病魔,乃集之於卿身也,此可驚可痛之惡耗,乃入之於我耳也,此偌大之宇宙,可愛之歲月,乃著我兩人也。我欲為卿醫,而恨無藥可贈;我欲為卿慰,而實無語可伸;我欲為卿哭,而轉無淚可揮。我不能止卿之不病,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?近來積恨愈多,歡情日減,今又聞卿病訊,亂我愁懷,恐不久將與卿俱病耳。尚有一言幸垂愛察,但我書至此,我心實大痛而不可止,泣不成聲,書不成字矣。我之誓出於萬不得已。世間薄福,原是多情。我自狂癡,本無所怨。卿之終寡,命也;僕之終鰥,命也。知其在命而牽連不解,抵死相纏,以至於此者,亦命也。我不自惜,卿固不必為我惜矣,卿尤不宜為我病矣。痛念之餘,癡心未死,還望愁銷眉霽,勉留此日微生,休教人去樓空,竟絕今生餘望。

  是書筆情瑟縮,墨色慘淡,瘦勁之中,時露淒苦之態。初視之,幾不辨為夢霞所書,想見其下筆時百感奔赴於腕下,手隨心轉,故字跡遂失其常態也。書後另附一箋,上書八絕句,字裡行間,淚珠四濺,作梅花點點,斑爛滿紙,未讀其詩,已覺觸目不堪矣。

  麥浪翻晴柳颭風,春歸草草又成空。
  庾郎未老傷心早,苦誦江南曲一終。
  一日偷閒六日忙,忽聞卿病暗悲傷。
  舊愁不斷新愁續,還較蠶絲一倍長。
  佳期細叩總參差,夢裡相逢醒不知。
  訴盡東風渾不管,只將長恨寫烏絲。
  半幅蠻箋署小名,相思兩字記分明。
  遙知潑盡香螺墨,一片傷心說不清。
  怯試春衫引病長,鷓鴣特為送淒涼。
  粉牆一寸相思地,淚漬秋來發海棠。
  晚晴多在柳梢邊,獨步徘徊思杳然。
  目送斜陽人不見,遠山幾處起蒼煙。
  惻惻輕寒早掩門,一絲殘淚閣黃昏。
  不知今夜空床夢,明月梨花何處魂。
  緣窗長合伴殘燈,一度劉郎到豈曾。
  只覺單衾寒似鐵,爭教清淚不成冰。

  梨娘閱未竟,顏色慘變,一陣劇痛,猛刺心頭,不覺眼前昏黑,忽忽若迷,喘絲縷縷,若斷若續,波淚盈盈,忽開忽閉,身不動而手微顫,如是者良久。迭經鵬郎呼喚,梨娘乃痛定而醒,瞪目視鵬郎,欲哭又止,恐驚之也。斯時書紙數幅,尚在手中,徐徐納之函內,擲諸枕旁,微籲一聲,若已無力作長歎者。既而謂鵬郎曰:「我倦欲眠,汝且去,勿擾我也。」

  言已,合眼作入睡狀。鵬郎乃出。嗚呼,梨娘非真睡也,蓋欲背鵬郎而偷挹其一掬傷心之淚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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