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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夜哭(1)


  小院春深,亞枝日午,炊煙縷縷,搖曳空中,正黃粱飯熟時矣。夢霞自晨起後,即赴樹下,拾花、葬花、哭花,瘁心憚力,半日於茲。入室後體倦欲眠,而館僮適取午膳至。須臾飯畢,飲清茗一杯以醒詩脾。環行于室中者數周,仍倚窗而立,時辛夷方大開,映日爭光,流霞成彩,突然觸其眼簾。夢霞對之而歎曰:「彼何花乎,若斯之豔也。倚托東風之勢,逞姿弄媚,百六韶光,幾為渠占盡。亦知名花易老,好景不常。後封姨之恩威並用,其手段至辣,其施放至公。此花既受其吹噓,必仍被其摧折,後日亦終與塚中之花,同歸於盡。猩紅萬枝,吾視之直點點血淚耳。」

  夢霞獨自沉思,滿目閒愁,苦難擺脫,乃就案頭,擘箋拈管,賦詩二首曰:

  ◇梨花

  幽情一片墮荒村,花落春深晝閉門。
  知否有人同濺淚,問渠無語最銷魂。
  粉痕欲化香猶戀,玉骨何依夢未溫。
  王孫不歸青女去,可憐辜負好黃昏。

  ◇辛夷(即木筆)

  脫盡蘭胎豔太華,蕊珠宮裡鬥春花。
  浥枝曉露容方濕,隔院東風信尚賒。
  錦字密書千點血,霞紋深護一重紗。
  題紅愧乏江郎筆,不稱今朝詠此花。

  書竟,複朗誦一遍,擱筆沉吟,百無聊賴。繼念香魂雖有依歸,新塚尚無表識,於心不能無歉。夢霞固擅雕龍之技者,乃取白石一方,斵而平之,伏案奏刀,二時始就。其文曰:

  梨花香塚

  己酉三月青陵恨人題

  呼館僮持去,立之塚前。而夢霞此時實倦極矣,遂倒榻而眠,沉沉睡去,不復知夕陽之西下也。

  金烏沒影,珠蚌剖胎,一天涼意,滿地流波。比及夢霞醒時,已月移花影上欄杆矣。壁上時鐘正叮噹敲十下。月光從窗罅透入帳中,照衾枕上花紋盡現。時覺寒氣驟加,夢霞深深擁被,方擬重續殘夢,忽聞隱隱有嗚咽之聲,不知何自而至。夢霞大驚異,倦眼朦朧,豁然清醒。側耳靜聆,細察其聲浪所傳出之方向,則決其為來自窗外者。哭聲幽咽,淒淒切切,若斷若續,聞之令人惻然心動。夢霞驚定而怖,默揣此地白晝尚無人跡,深夜何人來此哀哭?嗚呼,噫嘻!吾知之矣,是必梨花之魂也。彼殆感餘埋骨之情,於月明人靜後來伴餘之寂寞乎?閱者諸君,此不過夢霞之理想,實亦事實上所決無者也。

  夢霞膽驟壯,急欲起而窺其究竟。披衣覓履,躡行至窗前,露半面於玻璃上,向外窺之。瞥見一女郎在梨樹下,縞裳練裙,亭亭玉立。不施脂粉,而豐致娟秀,態度幽閒,淩波微步,飄飄欲仙。時正月華如水,夜色澄然,腮花眼尾,了了可辨,是非真梨花之化身耶?觀其黛蛾雙蹙,撫樹而哭,淚絲界面,鬟低而纖腰欲折。其聲之宛轉纏綿,淒清流動,如孤鸞之啼月,如雛雁之呼群,一時枝上棲禽,盡聞聲而驚起。哭良久,忽見女郎以巾拭淚,垂頸注視地上,狀甚驚訝。旋回眸四矚,似已見新塚上之碑識,纖腰徐轉,細步行來。既至塚前,遽以纖掌摩撫碑文,點首者再。繼巡視塚前一周,又低眉沉思半晌,而哭聲又作矣。此次之哭,比前更覺哀痛,嗚嗚咽咽,淒人心脾,與顰卿之哭埋香塚,誠可謂無獨有偶。此時夢霞與女郎之距離,不過二三尺地。月明之下,上面鬢角眉尖,下而襪痕裙褶,無不了然於夢霞之眼中,乃二十余絕世佳人也。夢霞既驚其幽豔,複感其癡情,又憐其珊珊玉骨,何以禁受如許夜寒,一時魂迷意醉,腦海中驟呈無數不可思議之現象。忽聞錚然一聲,夢霞如夢初醒,蓋出神之至,不覺以額觸玻璃作聲也。再視女郎,則已不見,惟有寒風惻惻,涼月紛紛,已近三更天氣矣。無可奈何,乃複就枕。此夜之能安睡與否,則夢霞未以告作書者,以意度之,固當為夢霞誦《關睢》三章耳。

  咄咄,女郎何來?女郎何哭?哭又何以哀痛至?是哭花耶?哭塚耶?抑別有所苦耶?吾知女郎殆必與梨花同其薄命,且必與夢霞同具癡情。其哭也,借花以哭己耳。嗚呼!夢霞幸矣,茫茫宇宙,固尚有與之表同情而賠淚者乎!瀟湘沉恨,萬劫不消;頑石回頭,三生可證。蓋此夜之奇逢,即夢霞入夢之始矣。

  閱者諸君亦知此女郎果為何如人乎?女郎固非梨花之魂,乃梨花之影也。此薄命之女郎與多情之夢霞,皆為是書中之主人翁,欲知女郎之來歷,當先悉夢霞之行蹤。

  夢霞姓何名憑,別號青陵恨人,籍隸蘇之太湖。其生也,母夢彩霞一朵,從空飛下,因以夢霞為字。家本書香,門推望族,父某為邑名諸生,生女一、子二,長字劍青,次即夢霞也。夢霞以生有夢異,父母尤鍾愛之。雙珠雙璧,照耀門楣,親友鹹嘖嘖忻羨。夢霞幼時,冰神玉骨,頭角嶄然,捧書隨兄,累累兩丱,小時了了,譽噪神童,長更盤盤,人呼才子。其父每顧夢霞而喜曰:「得此佳兒以娛晚景,世間真樂無過於是。」

  父本淡於功名,且以夢霞非凡品也,不欲其習舉子業、入名利場。夢霞乃得專肆力于詩古文辭,旁覽及夫傳奇野史,心地為之大開。而于諸書中尤心醉於《石頭記》,案頭枕畔頃刻不離。前生夙慧,早種情根;少小多愁,便非幸福。才美者情必深,情多者愁亦苦。《石頭記》一書,弄才之筆,談情之書,寫愁之作也。夢霞固才人也、情人也,亦愁人也。每一展卷,便替古人擔憂,為癡兒叫屈。鶯春雁夜,月夕風晨,不知為寶、黛之情摯緣慳,拋卻多少無名血淚,而於黛玉之葬花寄恨、焚稿斷情,尤深惜其才多命薄,恨闊情長。時或咄咄書空,悠然遐想,冀天下有似之者。書窗課暇,嘗戲以書中人物,上自史太君、下至傻大姐,各綜其事蹟,系以一詩,筆豔墨香,銷魂一世。其昵友某見之曰:「癡公子幾生修到,君有忻慕心,以是因果,恐將跌入大觀園裡,受諸苦惱去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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