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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夜哭(2)


  夢霞知其諷己,一笑置之。噫!孰知不數年而其友之言果驗,一紙淚痕,竟為情券耶。

  十年蹭蹬,蹋落霜蹄,一卷吟哦,沉埋雪案。夢霞雖薄視功名,亦曾兩應童試,皆不售,抑鬱無聊,空作長沙之哭。適值變法之際,青年學子咸棄舊業、求新學,負芨擔簦,爭先恐後。夢霞亦於此時,別其父母,肄業于兩江師範學校,卒以最優等畢業,時年已及冠矣。姊適弘農楊氏,早賦於歸;劍青亦已授室,行抱子矣。父母欲即為夢霞蔔婚,藉了向平之願。夢霞殊不願,問其故,則不答。固問之,則泫然欲涕。父母疑有外遇,遍偵其同學,莫得端倪,心竊異之。不知夢霞之心事固有難以告人者,顧影自憐,知音未遇,佳人難再,魂夢為勞,一片癡心,欲得天下第一多情之女子而事之,不敢輕問津於桃源俗豔。蓋此乃畢生哀樂問題,原非可以草草解決者也。

  無何,靈椿失蔭,家道中落。劍青遠遊楚閩,夢霞亦以家居無聊,擬橐筆作餬口計。適其同學有為之介紹於蓉湖某校,函招之往,夢霞雖不願獻身教育界,而其母以蓉湖有遠戚崔氏,六七年不通音問,力慫慂夢霞應該校聘,得以便道就詢近狀。夢霞不忍拂慈母意,即擇日治裝往, 袱被一條,破書半篋。自此而夢霞遂棄其家庭之幸福,飽嘗羈人之況味矣。

  春帆一角,影落蓉湖,既登岸,則該校固地處窮鄉,與城市隔絕不通。夢霞亦不嫌其冷僻,轉喜其得遠煩囂。惟校舍湫隘,下榻處黝暗無光,殊不適於衛生。乃便詢崔氏居,則相距僅半裡許耳。是晚,夢霞即呼校役導之往,中途忽念臨行時忘問阿母,彼家系何戚屬、作何稱謂,一無所知而貿然晉謁,將如何酬應耶?但已至此,亦無奈之。既屬疏遠之戚,則年長者呼以伯叔,年相若者呼以兄弟,即有乖誤,想亦不至被人家笑話。夢霞此時正如醜媳將見翁姑,□□愧赧,至不可狀。

  燕子窺人,鸚哥喚客。夢霞入門投刺,主人知為姑蘇遠戚,倒屣出迎,則一六十余之頒白叟也。登堂讓坐後,即現其極和靄之貌,出其極親愛之語,謂夢霞曰:「百年姻眷,一水迢遙,斷絕音書,於茲六載。今日甚風兒吹得吾侄到此,真令老夫出於意外,怪道晨來喜鵲繞屋亂噪也。」

  繼問:「若翁及若母俱無恙否?」

  夢霞泫然答曰:「謝老伯垂念,先父見背已一年餘矣,門庭冷落,家業凋零,寡婦孤兒,孰加存問。」

  語至此,備述其應聘來錫,及臨行老母敦囑便道探詢意。崔父聞言,亦 欷歔不止。繼而曰:「吾侄遭家不造,孤苦零丁,聞之令我心痛。然觀吾侄頭角淩雲,胸襟吞海,青年飽學,騰達有期。有子克家,死者有知,亦當瞑目泉下。所難堪者老夫耳。老夫中年始得一子,去歲忽病疫死。昊天不吊,奪吾愛兒,垂暮之年,淪斯逆境,何命之窮也。西河賢者,痛抱喪明;東野達人,詩傳失子。老夫何人,而能為太上之忘情,忍使青春少婦便上望夫之台,黃口孤兒難覓阿爺之面。傷矣!傷矣!殘年無兒,後顧茫茫,今幸吾侄掌教是鄉,辱日莩末之親,遺此一塊肉,意欲重累吾侄,為老夫訓迪,俾得略識之無,不墮詩書舊業,皆出吾侄所賜。老夫雖死,亦銜感靡涯矣。」

  夢霞起立而答曰:「承吾伯厚愛,敢不從命?但恐侄才微力薄,有負重托。敢問令孫年幾何矣?」

  崔父曰:「僅八齡耳,孩提之童,尚不能離其母。既吾侄不棄,敢請移榻敝廬,俾得朝夕過從。老夫亦得快瞻 矞采,飽接清譚,何幸如之。」

  夢霞私念校中正無設榻處,去彼就此,計亦良得,遂慨然允諾。崔父喜曰:「吾侄真快人哉。東壁一書舍,地頗僻靜,亡兒在日,讀書其中。自渠死後,老夫不忍至其地,封閉已久。是舍面山背池,風景絕佳,庭前亦略具花木,尚可為吾侄醉吟游憩之所。吾侄不嫌唐突,今夜便將行李移來如何?」

  夢霞曰:「甚善。」

  崔父隨喚婢媼:「問汝梨娘取鑰啟書室門,將室中灑掃收拾。」

  夢霞亦囑校役回校取行裝至,是夜即下榻其中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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