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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招商店報名吃驚 緝捕衙獲犯逢奇(2)


  畏天聽了這一番賢慧的話,怒氣頓息了。只見閨英小姐輕移蓮步,走過來見了禮。畏天把小姐上下停睛一看道:「侄女這樣長成,又生得這樣美麗,我著實留心要替你擇個佳婿。前日有兩個媒婆來說幾頭親事,俱高低不對。我心上中意了,少不得過來對嫂嫂說一聲,方好成禮允吉哩。」小姐道:「侄女不幸,慈父見背,只有叔父一人,侄女之奉叔父,不啻如嫡父。願叔父視侄女,也無異親女,固終身仰賴的了。」

  畏天極口稱讚道:「侄女這樣聰明伶俐的話,句句有禮,不虛稱為閨中英秀,所以先兄存日,愛之如掌中珍耳。我做叔父的,真個待你如親生的一般。即目今這頭親事,我若胡亂配合,早早把你嫁出哩,只為高來不就,低來不對。畢竟要擇個富貴公子,才貌兼全的,也要得知我做叔父的這一片好心。」小姐紅了臉,低著頭說道:「若叔父以此事為侄女,則視侄女為何如人?就不是待侄女如親生女了。」

  畏天聽到此處,側著頭又停睛看著小姐,說道:「侄女更有甚麼心事哩?」小姐不覺淚流滿面,說道:「痛父親生無彩衣之娛,死無麻杖之哀,正可權做個閨中男子,守孝三年,固侄女之素願也。今父親亡無百日,何忍遂議及姻事?況母親孤守空幃,舉目誰親,惟我母子二人相依耳。情願終身,依恃膝下。若叔父得遂侄女之志,即是叔父持侄女如同親女也。豈不是終身仰賴乎?」畏天艴然不悅道:「侄女之言差矣,從來再沒有把女兒當男子,終身不出嫁之理。若女兒當得男子,前日喪牌上竟可把侄女出名,一應世務俱是侄女,可以應酬的了。你看從來帝王相傳,那裡有不生太子,把公主不招駙馬的麼?你父親雖然無子,理上自有侄兒接續香煙,守制祭祀。你母親寡居,自有我做叔叔的在此看顧,養老送終。據侄女說,初居父喪,不忍遽離慈母,這句話說得通,若說女權做男子,終身依持,豈不大謬。」

  小姐道:「大凡為人,不論男女,俱各有志氣。當初緹縈女,願以身為奴,代父贖罪。木蘭女改妝往沙漠,代父從軍。皆看得親恩罔極,身命有所不惜。蓋人各有身,則各有親。雖事異事殊,不敢妄以古人自比,但天性至情,所關一也。使侄女得事生母于膝下,守亡父于靈前,則是叔叔以孝道教侄女了,何反以為謬?」

  畏天道:「非是做叔叔的把兄弟來占奪你們的家私,畢竟逼你出嫁,但生男娶妻,生女招婿,乃天地間一定不易之禮。若兄老在,自然兄老作主,我做叔叔的半句話也插不入。如今兄老沒了,理上該應我做主。我若坐觀成敗,不出來料理,你們孤女寡婦,作何局面?況你父親一生,只有一女,未曾完你終身,忽而拋棄,豈無抱恨。若我做兄弟的再看清不料理,將何以慰你父親于地下。侄女枉是聰明伶俐,何一時惛憒乃爾。」說罷,抽身走出去了。夫人、小姐心中苦楚不消說了。

  夫人為著梅公子,走到園中。梅公子見老夫人來,恭恭敬敬,立在一邊,諒必有話吩咐而來。夫人看著花柳爭妍,禽鳥應和,不覺淚珠滾下。對梅公子道:「老爺一生居官清正,承那些門生饋送禮儀,積些俸資,改造這座花園。年未古稀,正好徜徉取樂,不期壽限難強,忽而辭世。今我睹物傷人。今春花鳥,猶如往日,物在人亡,能不痛心!咳,花若有知自應憔悴,鳥若有情亦切悲鳴。」梅公子道:「奶奶請寬心保重,勿得過傷,有失調護。且人之窮通壽天,口非有命。處今之世,先老爺能見機養高,卒保無虞,亦可謂完名全節矣。痛念我的父親。」連忙縮住了口,只顧拭淚。夫人驚問道:「你的父親,便怎麼?」梅公子急急改口支吾過去。

  夫人便有些疑惑,也不去問他。說道:「老爺生死,固有定數。若生得個公子接代,我亦不憂無靠,今只有個小姐,那二爺平昔手足間又不相和睦,老爺一死就把田房帳目,一總擒起。舊時家人,個個受累而去,弄得孤女寡婦好不苦楚。」梅公子道:「為今之計,夫人須把田房產業,均作二分。一分分與二爺家相公,一分留下擇個佳婿,入贅進來,可以不改舊日家園,接續書香一脈。在小姐得以時展孝恩,奶奶終身亦有所依賴矣。」夫人道:「我原作此主意,不期二爺狠心,怎肯產業留下一分與小姐招婿。剛才就說要把小姐嫁出,叔侄女兩個爭論一番,憤憤而去。俗言『樹倒猴猻散』,人家沒了一個家主,便有許多不尷不尬,不獨我母女二人受其狼狽,連你也更多一番起倒。」

  梅公子自樂天一死,便懷著鬼胎,暗苦安身不久。今聽見說「起倒」二字,便接口問道:「想是二爺要打發我出去麼?」夫人道:「正為此。前承趙老爺薦來,你與老爺又相得,不忍打發你去。不料二爺道你欺侮侄兒,不看小主人在眼內,特來告訴我。我想來你去了倒好,住在此終久不妙,何苦受其淩辱。」梅公子道:「但受老爺、奶奶優待之恩,不忍便就辭去。」夫人道:「你一向在我這裡,無怨無德,喜你小心周到。後日小姐出嫁隨去,便好看顧你哩。你回去致意趙老爺,說奶奶物故,尚欠吊奠,少不得小姐的姻事,還要過來與老爺商量,全賴作主則個。我進去叫丫環拿些盤費與你。」說罷,一頭拭淚進去了。梅公子呆了半晌,頓足道:「我料此處原不能長久安身,但希圖挨得一年半載,再看機會。不料如此之速,總是我命運所招,故到處多舛錯也。但我今到何處去好?」真個是:

  梁園日暮亂飛鴉,極目蕭條故宦家。
  庭樹不知人去也,春來還發舊時花。

  梅公子躊躇去路,想道:「我原到趙年伯那裡去罷,又恐此去被人覷破,枉費了二、三年躲避的辛苦,又辜負徐魁一段忠義之心。」又躊躇了半晌,忽轉念道:「前月趙年伯來安慰我說,奸賊敗露,有人要算計他,不知近日朝中作何局面?據此想起來,事隔二、三年,勢必寬緩,諒來又無人認得我,且大著膽,還是竟到趙年伯那裡去好。縱有差失,也是我命該如此,到底躲不脫了。只是追念親仇未報,壯志未酬,徒增忉怛耳。」於是往馮公靈前拜哭一番,又拜辭了夫人。夫人與了他些盤纏,攜了行李,趁船取路而行。一路上心驚膽戰,遮遮掩掩,自不必說。

  那船到得鎮江泊著,明早另要換舡。梅公子攜了行李,來尋客店安歇。只見一家門首掛著燈籠,上寫「招商店」三個字。梅公子一徑走進去,尋個所在放下行李。只見店主人問道:「官人,你是那裡人,從何處來,有何公幹?許多年紀了?高姓?甚麼名字?」梅公子先吃了一嚇,只得放著膽說道:「我就住在揚州,去此不遠,又不是異域他鄉,來歷不明的,為何如此盤問?」店主人道:「想是客官不曉得麼?縣裡大爺不知為著甚事,每日發下一本簿子,吩咐凡有客人到店歇宿,必要查問住處與年紀、面貌,姓名注寫明白,到晚又差人取去查看。這是官府的號令,不是在下多事。」梅公子又吃一嚇。

  睫眼間,只見兩個公差打扮,走到門首問道:「客人可曾歇滿,簿子上登寫明白了麼?」店主對著梅公子指道:「只有這位客人剛到,未曾填寫。」公人道:「天色晚了,客人沒有來了,快些填完了,待我好拿去送與官看。」店主對梅公子道:「客人,你姓甚名誰,快些說來,待我寫完好拿去,省得大叔們立著等候。」梅公子慌慌張張,只得把假姓名含糊答道:「我叫做木榮。」那公人挨到身邊,問道:「你叫做甚麼?」梅公子又戰戰兢兢,打個寒噤答道:「叫做木榮哩。」那公人道:「你叫慕榮麼?」梅公子嚇得話也說不出,只得點點頭兒。

  那二個公人不由分說,攙了就走。梅公子嚇得魂不附體,連店主人嚇得目睜口呆。正是:

  躲卻雷公撞霹靂,無端禍事忽臨頭。

  畢竟公差捉得是也不是,下回明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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