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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遭誣陷避禍全身 觸權奸盡忠報國(1)


  清夜無塵,月色如銀。酒斟時須滿十分。浮名浮利,休苦勞神。似隙中駒,石中火,夢中身。
  雖抱文章,開口誰親?且陶陶樂取天真。幾時歸去,作個閒人。背一張琴,一壺酒,一溪雲。
  ——右調《行香子》

  話說梅挺庵為馮樂天餞行,不料韓侂冑闖來,與趙汝愚一番口角,竟成嫌隙。況朝中俱是韓侂冑一党,梅挺庵殊為落落難容,反不如馮樂天之見機而作。默默躊躇了一回,吟詠道:

  進退渾無賴,婆娑已邁年。
  雖知麟閣貴,翻覺鹿門賢。
  勝友懷金谷,新詞鄙口川。
  窮愁老杜甫,合向浣花前。

  才在吟詠,忽長班進稟道:「大相公到了。」梅挺庵甚喜,梅公子早已到面前,即便跪下說道:「孩兒久違膝下,有失定省,乞爹爹恕孩兒不孝之罪。」梅公扶起坐了,把家中事體,敘了一回。梅公子問起朝政,梅挺庵歎道:「吾兒若說起朝政,真令人髮指。」遂把韓侂冑怎樣弄權,前日飲酒間與趙汝愚口角,說了一回。公子惟有痛恨而已。公子見案上一幅箋紙,墨蹟未乾,知是父親新詠,把來讀玩了一遍,知有羡慕林下之意。說道:「爹爹,目今兵寇蠭起,奸雄橫肆,朝內並無人敢抗顏諫淨。正朝廷有事之秋,人臣豈可坐視。倘父親解官隱去,止有趙年伯一人,孤立無助,國事漸不可知。」

  挺庵聽說到此,不覺泫然淚下道:「外有強寇,內有奸雄,目擊世變,寧忍坐視。但念汝煢煢孑立,上無叔伯可依,下無兄弟相助,年已長大,尚未授室,倘我早不見機,禍不旋踵,如之奈何?」公子道:「孩兒若得功名成就,何患無淑女配合,婚姻事有個定數,父親何必掛心。若得鋤除奸惡,振起朝綱,也不枉食祿皇家,克副為國為民之任。」挺庵點首道:「孩兒若具如此大志,吾即致身於君,死亦瞑目矣。」父子兩人,在衙中說說話話。每日只聞得某官擢用,某官革黜,紛紛不一,大都俱是韓侂冑所為。進的是士人,退的是君子。

  忽一日,長班進來稟道:「啟老爺,趙老爺不知為甚事,奉旨革職。」梅公大驚道:「這是為什麼事?」公子道:「畢竟是韓侂冑那奸賊。爹爹說飲酒間口角,他便懷恨,就弄計中傷了。」梅公點首道:「是也。」吩咐打轎,公子就著徐魁跟隨去。一徑到趙家門首,只見家人早已搬運行李,就作起程的光景。梅公不勝駭異。家人進稟,趙汝愚出來迎接道:「正要過來奉別,不期年兄玉臨,最妙的了。」遂攜手同進後書房坐定。挺庵問道:「年兄為著甚事,促忙束裝?小弟适才聞報,將信將疑,故此特來問候,不意果有此事。」趙汝愚道:「可恨那韓侂冑這奸賊,為前日在府上起的禍端,在聖上面前,誣以同姓居相位,將不利於社稷。況倡引偽學,謀為不軌,宜革職罷去。」挺庵道:「年兄何不隨即上一辯疏,表明真偽,豈可隱忍受此不白之冤。」趙汝愚道:「目今賊烽四起,權奸用亭,使弟朽骨得歸故里,此乃恩旨萬幸的了。縱使此番辯白,勢必更生謗議,被其中傷,莫若順受而去之為妙。但可惜好端端一個天下,斷送於奸賊之手。」

  挺庵聽說到此處,不覺髮指衝冠,咬牙切齒道:「不過一言小隙,便誣陷大臣含冤而去,難道把社稷生民,坐視不理,聽其傾覆。罷!我梅馥今日誓與此賊做個死對頭,勢不兩立的了。弟今晚回去,連夜修本,數盡權奸之惡,昭雪忠直之冤,將此賊碎屍萬段以謝天下,方快吾心。」趙汝愚道:「我倒勸年兄,大廈將傾,非一木所能支。年兄莫若明哲保身,何苦自投羅網。」挺庵把案一拍道:「忠良盡已遷徙,滿朝俱是奸黨,只有年兄與弟兩人,今年兄罷去,弟若再杜門鉗口,坐視不救,則平日之忠肝義膽何在?倘進微言,幸得感悟聖心,並年兄亦得起複,共襄國事,庶不負吾一點赤衷耳。」

  正議論間,趙家人進來稟道:「老爺行囊俱收拾停當。」趙汝愚一向做官清廉,住所並無資蓄,惟有殘書數卷。只帶小童一個,名喚文兒,老僕一人,名叫周成。旨意一下,巴不得脫離虎穴,故此收拾起身得快。正是:

  籠雞有食湯鍋近,野雀無糧天地寬。

  卻說趙汝愚就辭別起身。挺庵道:「倉卒中小弟未曾備得杯酒奉餞。」喚徐魁吩咐道:「你先到城外去,借一個空閒的庵舍,治酒等候,我同趙老爺就來了。」趙汝愚因平日為人不趨炎附勢,朝中相契的少,此日或有假意來送行的,趙汝愚先吩咐家人,倘有大小官員來送行,俱婉言辭謝,不必通報。故此惟梅挺庵與趙汝愚二人,不乘馬轎,攜手同步出城外。徐魁接到一個庵內,名叫雲水庵。酒肴早已完備,二人遜位坐下。因此處耳目嘈雜,不便談及正務,略把家常世事,閑敘了幾句。二人互相酬酢,痛飲一回。天色將暮,趙汝愚起身辭謝道:「今日一別,未知何日再得相會,年兄凡事須要相時而動,不可急驟,恐取禍患。」再三叮嚀,分手而別。有一首《長相思》的詞,單道趙汝愚歸去的意道:

  青雲志,山水情。各人心事不相倫,歸帆江上輕。
  子侯門,僕歡迎。今朝閒暇撫瑤琴,落得酒盈樽。

  趙汝愚怡然就道,毫不介意。倒是梅挺庵,怏怏如有所失,直待回首望不見趙汝愚,然後一路忿恨歸家。梅公子迎著道:「父親為何這晚回來?」挺庵將罷去情由、送別的事,細細說了一遍。梅公子道:「父親主意若何?」挺庵道:「我今連夜修本,誓與此賊,勢不兩立。」梅公子道:「父親且須斟酌,趙年伯已去,孤掌難鳴。倘此本一上,觸怒奸惡,矯命賈禍,有誰救援?」

  挺庵拍案說道:「人臣為國為民,當臨難不苟,若望人救援,非所謂社稷之臣也。況人生在世,總有一死,但死或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,只要死得其義,甯敢遑顧身家。吾此一舉,七尺之軀,聽命於天矣。主意已決,不必再計。」遂進書房,燈下繕寫停當。正是:

  一字一淚詞意切,望得君王悔悟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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