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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村學究山舍作歪詩 富監生茶坊傳喜信(2)


  次早起來,下起細雨,至初十日晴了。楚卿同清書上了牲口出門。但見金風颯颯,衰柳淒淒,已是深秋氣象。行了三十餘裡,天氣暴熱,一片烏雲西起,忽然下雨。望見山坡下有個竹林,幾間茅屋,楚卿急來躲雨。來倒門前,下了牲口,忽聽得裡面贊道:「雖子建複生,不過如此。」

  楚卿就踱進去。卻是兩間敞屋,半壁疏籬,幾盆黃菊,倒也幽雅。有兩個老年,一個少年,在那裡飲酒。桌上五六個碗,已吃得精光。拿兩幅字,側頭擺腦的稱獎。

  忽見楚卿走進,大家立起身來,拱一拱道:「請坐。」

  楚卿道:「小弟是偶然躲雨,請各尊便。」

  那一個道:「小弟因昨日下雨,不能紀登高之勝。今特約兩位知己在此,挈盒補碼,限韻賦詩。但瓶已虛矣,不敢虛屈了。」

  楚卿道:「既如此,必有佳作,敢借一請教。」

  那一個道:「兄也曉得詩麼?」

  楚卿道:「雖不曉得,卻也讀得出來。」

  又一個道:「這位姓高,是個宿儒,一個徽州大店裡,請他教兩個兒子。弟姓趙,在前村訓蒙,因初八日高先生放學回來,路上買一隻鶄莊,約小弟昨日要來賞菊,就以鶄字為韻。不意下雨,未曾一樂。這一位姓邳,是青年飽學,住在城內,就在城中處館。昨日到這邊岳家,要領夫人回去。所以弟兩個各出酒肴在此,屈他來作一首,效金穀園故事。既兄曉得詩,必定是有意思的了。」

  遂遞過姓高的詩來。楚卿看題,是「雨中尋菊」,再看上面寫著詩道:

  七三塗獵撿之鶄,撏也煮妻椒炒精。
  菊箾倒風雙袖酒,雞糖濺雨一襟餳。
  賓王昔日無三友,陶令今年有四甥。
  樂矣歸歟㖏不見,問狸光慣甕砧枰。

  楚卿念了三遍也不明白,只得問道:「小弟學淺,不但不明其理,要求逐句講教,這『㖏』字也不識。」

  高先生道:「兄方才說識詩,故此與兄看,今兄看不明白,要我講說。孔子雲『誨人不倦』,我若不肯,就是吝教了。這『㖏』字是『笳娘切』,在《海篇》,夫『㖏』者,『㖏呣』也,㖏呣者吃物而唇動聲也。第一句『七三塗獵撿之鶄』,前日,弟解館回來,塗路上遇著個獵戶,拿許多雉兔獐雞,弟以七分三厘銀子撿一隻鶄莊買了,是這個原故。第二句,買到家裡,撏去毛,先將水煮一滾,老妻就取起切碎,放些椒料炒著,精品不過,所以說『椒炒精』。第三句,要曉得未種菊,先插竹,昨日因虛了趙先生之約,到一個鄰家賞菊,正在花下飲酒,忽然一陣風來,竹箾吹倒,劃潑了半壺酒,老夫雙隻衣袖沾得甚濕。故雲『雙袖酒』。『雞糖濺雨』者,那些雞,一向躲在菊花下,放的糞也有幹的,也有白的,也有一樣色爛如餲糖的,那急雨濺起來,急去收拾碗碟,看衣襟上濺滿了,故雲『一襟餳』。至第三聯,是個古典,昔日駱賓王尋菊無三友者,不曾有趙先生,邳兄與老夫三人也。當初陶淵明最愛菊花,為彭澤令,古人每以海棠比西施,老夫即以菊花比淵明,是巧于用古處。上半年,敝鄰在朋友處分得一根回來,今年產了四芽,可是生了外甥一般。末兩句是照應起兩句,賞了菊,吃了酒,樂而歸去,還剩下那鶄莊在家,老夫正要想㖏呣㖏呣再吃些,不意不見了。問起拙荊,他道鄰家有個狸貓到舍偷食,不管多少,一吃就精光,竟是吃慣了。如今把鶄肉藏在甕裡,將砧枰蓋好,又恐扒開了,故雲『問狸光慣甕砧枰』。你說這詩好麼?」

  楚卿笑道:「果然妙。」

  高先生道:「趙先生,你的佳作,一發與這位看。見得我們為師,俱是實際,不比那虛名專騙人家束修的。」

  趙先生對楚卿道:「看詩,有個看法,須要認題。高先生吃鶄肉,是做死的,我作活的,不可一例看。」

  楚卿道:「有理。」

  只見他的詩,寫著道:

  菊邊歇下一隻鶄,濺濕衣毛活似精。
  趕他邋遢像趕鴨,吃他連喋如吃餳。
  兒驚磕碰尋老子,婆見吱喳叫外甥。
  十六雙棋去得盡,剛剛剩得光棋枰。

  楚卿看了好笑,只得贊道:「妙 !這位邳兄,一發請教。」

  邳先生道:「兩位先生是前日作起,小弟是今早約來,方得作起,已有兩句了。」

  遞與楚卿,道:「小弟是不做鶄莊,作鵁鶄了。」

  楚卿接來一看,只見寫道:

  菊花枝上巢鵁鶄,花葉啄完光打精。

  楚卿見他年少,忍不住道:「詩思甚佳,只怕鵁鶄未必做巢在菊花上。」

  邳先生笑道:「兄只識得幾個字,就要批評人。《千家詩》上說『得食階墀鳥雀馴』。鳥雀既馴,難道鵁鶄做不得巢?輕易批評人者,此亦妄人也已矣。」

  楚卿道:「領教。」

  意欲別出。趙先生道:「雨雖止了,地上猶濕,兄既曉得詩,也作兩三句何如?」

  楚卿道:「要作何難?」

  三人便去拿紙筆墨硯,鋪在桌上。楚卿坐首,三人到背後,俱把眼瞅一瞅,看他做些甚麼出來。孰知楚卿,提起筆來,不待思索,一揮而就。詩曰:

  溪頭雨暗下飛鶄,踏屐籬邊致自精。
  看去離披如中酒,食來清遠勝含餳。
  臨波洛女窺行客,灑淚湘妃覓館甥。
  帶濕折歸鼓一局,幽香染指拂揪枰。

  楚卿立起身來,道:「呈醜了。」

  高先生道:「作不出麼?」

  楚卿道:「完了。」

  三人不信,走到近前一看,果然完了。都說:「這也奇 !」

  念到第三句,高先生道:「這『中酒』二字不通,那有菊花會吃酒?」

  大家都笑。念完,再念一遍,覺得順口不俗,且做得快,不像自己苦澀,有些嘴軟起來。姓邳的道:「真是仙才,兄在何處處館?」

  楚卿道:「不處館。」

  趙先生道:「兄該處一館。若要美館,有個舍親,只有四位學生,館谷與高先生差不多,足有八擔大麥。」

  只見清書進來道:「相公,路幹了,早些去罷。」

  楚卿遂拱手與三人作別,上了牲口,一路好笑。明日,到歸德府,正欲進城,只見茶館內一人叫楚卿:「賢弟那裡去?」

  未知何人叫他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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