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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卷 王琰(2)


  其年秋試赴省,偶值居亭沈氏,有女碧桃,豔麗能文,笄年未嫁,穎生乃以六十金聘娶為妾。既而下第將歸,惟恐到家,琰或妒忌不容,心下反覺躊躇自悔,乃遣人先以詩寄琰曰:

  空將裘馬逐輕塵,仍作金陵下第人。
  誤入桃源今已悔,歸心唯憶故園春。

  琰得詩笑曰:「細觀詩意,薄幸郎已娶妾矣。惟慮不容,故先以詩探我,我自佯作妒意以戲之。」即日遣人亦報以一絕雲:

  點額歸來無限羞,還將閑緒覓風流。
  妾今無面重相見,不若金陵且暫留。

  穎生看畢,面有憂色。碧桃揣知其意,乃謂穎生曰:「妾觀君自數日以來,時刻諮嗟,憂現于容,豈謂功名未遂,抑別有他故耶!」穎生遂以實告。

  碧桃曰:「君且勿為迢慮,妾到家自能婉轉侍奉,娘或妒嫉,亦何難曲意下之。」穎生喜曰:「卿能如此,我複何憂。」

  無何抵蘇,穎生先入門,琰笑迎曰:「人言君在白下,已贅入麗人家,何不在彼同歡,而亦歸耶?」

  穎生曰:「偶為媒氏所誤,心殊悵悔,惟望賢卿有以恕之耳。」是夕,琰先進房,疾呼侍女扃扉。

  而穎生、碧桃立於門外,候至更闌,始見一鬟啟扉而出,手持筆硯,笑向生、桃曰:「娘特傳命,欲令郎與新娘各賦一詩,若能中式,即許進房。」遂以題目分授曰:「郎是『粉蝶偷花』,新娘是『霸橋柳色』。」於是生先桃繼,各賦絕句一章曰:

  玉剪迎風舞影徐,為尋花信日遽遽。
  小桃縱有嬌紅色,一采芳蘭笑不如。
  ——上《粉蝶偷花》 穎生

  銷魂總贈別離悲,移到江南為阿誰。
  若得東風抬舉力,抽絲永擬掛恩暉。
  ——上《霸橋柳色》 碧桃

  小鬟將詩進房,琰朗詠一過,欣然笑曰:「詩意妙絕,尚可恕也。」疾呼啟戶,親自秉燭而迎。

  穎生跨進門限,不覺雙膝跪下。而碧桃亦跪於足後,琰雙手扶起曰:「聊相戲耳,何作此態,況以閨中寂寞,得一雅伴相與,嘲風弄月,足為以娛,予豈妒婦哉!頃已命婢暖酒作賀,無相疑也。」

  遂斟酒勸進數爵,琰複笑曰:「試看三星在隅,銅壺中漏聲將半矣!速整鴛被,毋虛良夜。」

  穎生堅執不從,琰複低聲笑曰:「舊人豈比新歡,子何謬遜。」生亦低低答曰:「新娶不如遠歸,是以不勝戀戀耳。」遂同琰榻,而綢繆徹曙,絕無醋意。

  琰有表妹張氏、鄭氏者,性俱妒悍。嘗以吉席會飲,張氏密謂琰曰:「姊與蘇郎結縭未幾,何乃絕無主意,即許娶妾。殊不知娶妾之後,其害有不可勝言者。蓋男子之心,恒慕新而厭舊。彼即容色不如我,猶有可虞。而況我長彼少,既膺新進之寵,複挾窈窕之姿,是我之恩日疏,而彼之恩日密矣!蚓我以一人耳目,豈能時刻防閑,在彼兩意相投,何難欺弄。必致偷歡月下,調笑風前,是我之情日去,而彼之情日專矣!甚且彼或生子,必倚胤嗣以為重,而飲食之美與我相若也,衣服之麗與我相敵也。我負虛名,彼專恩好。是我之愛日衰,而彼之愛日篤矣!姊之聰明遠勝於我,何乃計不出此,若不早圖,噬臍何及!」

  琰笑謝曰:「謹謝妹,姊與蘇郎,恩愛至深。雖置一妾,決不負我。」

  張氏喟然曰:「有是哉,姊之不智也。夫以夫婦之情,其始誰無恩愛。至以婢妾讒間,而反目於室者,比比然矣。姊乃恃此而不恐,設或相負,將若之何?」

  鄭氏亦說琰曰:「吾聞貌言華也,正言實也,甘言疾也,苦言藥也。今張妹以正言進姊,姊之藥也。若不早慮,必有後憂。獨不誦『寵移新愛奪,淚落故情留』之句乎?」

  戚屬中有沈媛者,亦從容諷琰曰:「非是妾輩,樂居嫉妒之名。而防微杜漸,決宜預計。蓋希寵進讒,巧婦之舌;因新疏舊,男子之心。故往往恩深於未娶妾之先,而情乖於既娶妾之後。其始也,雖極抗拒不容,訂誓款款,尚難保其情無變更,至老不娶。及至娶矣,雖極嚴聲厲色,防範甚密,猶未免有寵奪恩移之慮。故飲食不容共桌,同寢不許竟夕。任愛婢以為心腹,謹門戶以絕暗偷。夫豈樂於用心哉,特防患於未然耳!今吾姨乃待姊妹之情,任其專房之寵,是何異太阿倒授,而綠衣黃裡之詠,必難免矣!然不惟是也,甫至金陵即置一妾,將來再往應試,保不致繼碧桃而更娶者乎!此卓文君之白頭詠,不得不作;而蘇若蘭之回文錦,不得不織也。辱居至愛,輒敢正言,唯姨念之。」

  琰皆不聽,乃反趙夫人之意,而戲作一詞,以付碧桃曰:

  莫要心懷嫉妒,妻與妾休分爾我。譬如一塊泥,塑出人兩個,哪裡論情深情淺。總之不在爾,即在我。我若情濃爾亦歡,爾若恩深我豈醋。再將泥打碎,調和塑一個你,捏一個我,雖則別形軀,心腸總一副。郎索歡時,爾也可,我也可,我只帶挈你,任你念著我。恩愛和同,方是個不淫不妒的賢哲婦。

  碧桃感歎不已,亦賦五言古體為謝曰:

  梁燕欣有托,涸鱗羨在池。
  美哉千尺松,女蘿附其枝。
  惟茲賢與德,允作閨媛師。
  得托衾帳惠,只憐庸陋姿。
  報德良有口,感恩心自知。
  永宜福履綏,為歌樛木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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