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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昌小姐苦在心頭甘死節 周總兵變生意外悄移花(1)


  詞雲:

  苦樂誰禁誰不禁,卻出在人心。
  不經斧鑿不經火,煉不顯黃金。
  妙用投機淺也深,幾個是知音。
  一枝剪綵一枝絲,繡已作花簪。

  ——右調《眼兒媚》

  話說常總鎮備了聘禮來定昌小姐,昌全不好推辭,只得將禮物著人送進,與杜氏去看。杜氏早忙忙碌碌的查收。不期秋素這丫頭嘴快,竟瞞著春輝走進小姐房中,一五一十的盡情告訴了小姐。小姐在床上,正昏昏沉沈,忽聽見秋素來說,知收了常家的禮物,不覺驚醒。遂說道:「罷罷罷!我這段姻親,大約前世無緣,今生已矣。不料昔年與唐家哥哥臨別叮嚀之言,果不出他所料,恰恰應在今日。我當日原設死誓,今日豈可偷生負約?所可恨者,今在天涯盡頭,不能使他聞知,以明我志耳!」

  遂叫秋素在篋中,取出他自己做的詩詞曲兒,看著燒了,又叫取筆硯來,欲作一首斷腸詩,留與他日後聞知,也見我前言不謬。秋素忙送過筆硯來,小姐舉筆在手,忽又想道:「我好癡也!生前尚無一字相聞,怎尚作死後計耶?倒不如我早早速死,倘或一靈不昧,飛向天南,尋著哥哥,再結來生罷了!」乃將筆往地下一擲,遂大哭道:「哥哥,我妹子今日不負初心矣!」

  言訖,一口氣轉不過來,竟奄然長逝。秋素在旁,忽見小姐雙目緊閉,四肢筆直,慌忙連叫幾聲小姐,見不答應,再走近床前,將小姐身上一摸,早漸漸冰冷。秋素慌張,大哭起來。此時房中並無一人,俱在外邊收拾常家送來的聘禮,只有秋素小丫頭在房中。今忽見小姐死了,一時害怕起來,遂不顧性命跑出房外,一路大哭叫道:「奶奶不好了!小姐死了!」

  杜氏正在料理未完,忽然聽見,嚇得魂不附體,忙將禮物丟下,趕進房中。見小姐死在床上,竟擂天倒地大哭親兒。春輝、秋素同眾婦女,俱趕來哭做一團。杜氏忙著人去報知老爺。昌全正同著來親飲酒,忽然見報,遂不顧他二人,慌忙搶入房來,撫屍大哭。只見小姐手腳雖然冰冷,卻喜心頭溫熱,還微微跳動。連忙對杜氏說道:「孩兒心頭尚熱,你們且不要哭,亂了主意。」杜氏只得停哭,大家守著。

  卻說周重文同著吳趨,飲了半日,只道昌全進去收禮,不期去了半日,尚不見出來。家人又不敢稟報。又飲了半晌,忽見一個家人走出,慌忙稟說昌小姐如此這般。周重文、吳趨聽見,大驚失色。吳趨道:「這事卻怎麼處?」周重文也一時無法。二人面面相覷。不一時,昌全在內含淚出來,說道:「小女無福,一旦天奪其年,有辜常總戎絲蘿之望。」二人也甚歎息。昌全道:「今將來禮,敢煩吳先生帶回,與小弟多多致意。」遂即叫人將原禮退出。

  吳趨正欲收拾作別,只見昌家一人飛走出來說道:「老爺恭喜!小姐又回生了!」三人聽見,又一齊驚喜。周重文便說道:「小姐死後回生,則小姐之病無恙矣。」昌全、吳趨忙問道:「老大人何以知之?」周重文道:「自古說:『大難不死,必有後祿。』小姐此病不久自痊。況且今日常寅翁一團高興,喜事匆匆,焉可說此不利之言去回復他?若依我看來,如今這些禮物,且不必退回,權且留下再看光景。莫若借重吳先生,回去且秘而不言為妙。」吳趨細想,也不好乘興而來,敗興而歸,只得依了周重文之言,將禮物放下。遂對眾人說道:「昌小姐偶然氣急,今已平復如舊矣。」於是眾人依舊歡歡喜喜而回。正是:

  又驚又喜又疑猜,任是聰明想不來。
  盡道一時人事巧,誰知天別有安排。

  卻說昌小姐因一時感痛傷心,又是幾日不曾飲食,一口氣噎住,遂致手腳冰冷,儼然死去。今杜氏聽見昌全說他心頭未冷,尚微微跳動,遂不敢痛哭。忙叫人去快取姜湯來灌。不一時取到姜湯,杜氏拿瞭望著小姐口中輕輕灌入,一連灌了幾口,忽小姐口中微微氣出。杜氏見了大喜,叫道:「我兒快些蘇醒!」又灌了兩口,只見小姐回過氣來,說道:「哥哥我好苦也。」開眼一看,見母親在旁遂流淚,道:「孩兒命苦,已拚一死,何必又勞母親救回。」

  杜氏已聽見小姐叫出哥哥二字,早已留心。因說道:「我二人暮年得你,愛如至寶,並無異視。滿望將來娛我晚景。孩兒事我二人,孝過嫡親,亦無彼此之嫌。況在此死生之際,孩兒若有心事,不妨與我說明,我好作商量。」

  小姐連連歎息道:「孩兒不肖,實不便於明言。然事已至此,總是一死。與其寂寂無聞,又不如言明而死,死也快心。」遂將自己在鳳家,從小已受了唐家表兄之聘,到後來各自長成,又詩句較才,相憐相愛說了……「只指望長大於歸,不期鳳家父母觸奸遭難,孩兒失散途中,又蒙爹爹救歸,母親視為己出,實為不幸中之大幸。又不期父母憐惜孩兒,欲早遂室家之私。固是莫大之恩,但不知孩兒癡蠢,只知守節義為重,視身死為輕。只可惜負了父母深恩,今生不能補報,只好容來世作銜結之償罷了。」說罷,淚流不止。

  杜氏聽了,說道:「孩兒且自耐煩。既有此一段姻緣,焉能強你?不妨謝絕常家就是了。」小姐道:「若得母親為孩兒作主,使孩兒守義。俟月缺重圓,恩如天高地厚矣。」

  昌全別過了吳趨、周重文,即忙入內,見小姐回生,歡喜無限。杜氏又將女兒的心事悄悄說知,昌全只要女兒病好,便滿口應承。說道:「只要孩兒無恙,回也容易。」此時小姐身子,原不是甚麼榮衛偏枯,膏肓受病,止不過斷了幾日的飲食,鬱痰氣結。又聽見父母收了常家聘物,一時氣塞痰迷而死。忽被杜氏將熱姜湯連灌,趕散邪痰,回過氣來,今又見父母許他肯退常聘,不覺神舒氣暢。杜氏又終日看守調理,漸有生機。正是:

  節義若虧拚一死,高堂諒我又回生。
  自關風化人倫事,不是尋常兒女情。

  小姐在床月余,身子方得平復。卻說昌全見女兒病好,雖是歡喜,然為著常家之事,心中著實驚憂。終日眉頭不展。一日,對杜氏說道:「常家這頭親事,原不大差。誰知女兒心中有此情由。前日聞死,已打點將禮物退去,又不期女兒回生。周重文又再三叫我收了,日後若嫁女兒,又是這樣烈性不嫁,今又收了常家禮物,如何回他?這事目下雖然挨過,到底不是了結!卻怎生區處?」杜氏道:「我這些時,在女兒面前從不曾提著常字。口口聲聲只說是回絕了。我又吩咐春輝、秋素也是如此哄他,他便歡歡喜喜,留得性命。若使他聞知此事未了,一定又要死了。」

  夫妻二人想來想去,事在兩難。忽一日,常總鎮差人來送催妝並嫁娶日期,昌全一發驚慌,只推說自己有病,不便查收,相煩周重文收了,打發來人回去。自此昌全連周重文也不敢去見他。周重文著人來問,又見他不十分有病,周重文甚是疑疑惑惑,遂自己步到昌全私第來。昌全無法,只得接見。周重文說道:「聞得令愛貴恙已全好了,果不出我所料。但常寅翁吉期已近,常寅翁雖不過望妝奩,然先生也要打點些,以遮世俗之眼。」

  昌全蹙著雙眉說道:「若只要妝奩遮眼,這還容易。但恐要人陪伴妝奩,則是苦事了。」周重文見他說話不明不白,因而驚訝道:「聞知令愛尊恙已全好了,先生更有何慮?」昌全聞言,愈加不樂道:「小女雖然好了,只怕我晚生又要死了。」周重文道:「先生往日,襟懷磊落。今日說話,為何吞吞吐吐,大不相同?得毋有曖昧難言,不欲向知己說乎?」因又再三盤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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