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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昌秀才遭祖籍戍邊 杜娘子隨夫軍出塞(2)


  說罷,哽咽不能出聲。端居道:「吾兄何出此言!自古結親,片言允諾,即生死以之。況弟與兄久敦道義,當以倫理綱常,不淪不渝。豈可效敗倫之典?前蒙賜聘,即使千金,亦永不能移也。今吾兄此去,亦未必久滯異域。倘邀天幸,聖情叵測,軫念民瘼,賜回鄉土,亦未可知。況今令郎尚幼,既具此才情,必非池中之物。倘能異日得志,與小女團圓,亦未可知也。吾兄可放心前去為妙。」

  朱天爵說道:「昌兄此際不得不慮始慮終,謹慎君子也。端兄金石不渝,足見友情。若據小弟看來,今日昌兄出門,關山萬里,道路崎嶇。若帶令郎同行,未免多一番照管之累。你二人既成姻眷,何不將令郎付與端兄,撫育成人,作異日之緹縈,未為不可。庶使昌兄好放心前去也。」端居道:「仁兄之論,雖曰萬全,據小弟看來,尚有萬萬不妥之事。」

  朱天爵問道:「何以知其未妥?」端居道:「昌兄與尊嫂止有此一點血胤,今去長途,舉目無親,得此子,亦可消其寂寞。若後日少能成立,亦可負荷析薪。今若一旦棄此始去,雖無痛癢,到那旅店,淒淒邊庭,孤獨之時,定中思痛,那時目斷天涯,父不能見子,母念親兒,悔之晚矣。此時昌兄雖能看破世情,無兒女之態,而尊嫂愛子念子之心,展轉愁腸,那時欲見無由,能保無疾病之虞乎?尚有不可盡言者。」

  昌全聽了,不勝感激道:「端兄深慮及此,使愚夫婦感戴不盡矣。今所憂者盤費不周,奈何乎?因說道:「我今將房產動用之物開出,煩二位尋人變賣要緊。」

  到了過午,差人來說道:「我們不知費了多少婉轉,老爺方准許三日起解。你們可作速料理,不可臨期有誤。」差人去了。朱端二人即別過,分頭尋人脫賣去了。昌全在家收拾了一番,因對家人昌儉說道:「你在我家兩代,並無好處及你。我今遠去,家業化為烏有。你也無存身之地。我今去後,你自做你自己的事,也不必在人家了。」

  昌儉聽罷,大哭拜伏在地道:「小人自幼蒙相公抬舉,亦不曾效得犬馬之力。今欲一身迢隨服侍,又恐路上盤費不周。只得忍今日之別,不敢同行。但先老相公墳墓在此,一旦祭掃無人,甚為心痛。相公遠離,小人或在墓旁作一棲身,不致春秋有缺也。少盡報恩之念。萬一天有見憐,異日小相公騰達歸宗,小人作漁父之引,庶不致失迷也。」說罷大哭。昌全也流淚道:「原來你倒有此敬心,有此孝念,能為我如此。汝即是我昌家後代。我今留田五畝,將東邊小屋三間與你住。你今也不必出姓,我與你竟作兄弟稱呼。」

  說完,連忙作下揖去道:「代我主祭,感念不忘。」昌儉連忙磕下頭去,昌全一手攙他起來,遂將東邊小房與他住了。又將賣不了的傢伙動用之物,盡數付他。又撥田五畝在他名下。次日,朱端二人走來,共賣銀一百余金,昌全收了。到了第三日,差人已來催促。昌全隨同差人到縣,當堂領了起解文書,回家同杜氏並兒子一齊起身。朋友、親戚、鄰居大家作別。

  朱天爵、端居二人直送過鎮江。二人因對差人再三囑託。端居取出五兩銀子送與差人道:「昌相公前去,一路上乞二位公差照管,感德不盡。」朱天爵也送二兩作酒資,差人滿口應承。二人還要送過淮安,昌全再三辭別道:「送君千里終言別。如此同行,轉使我心不安。」二人無法,只得痛哭一場,昌全使杜氏並兒子一齊拜別了二人。昌儉不忍分離,還要遠送,昌全苦苦推辭道:「你早回一日,我轉放心。」三人無奈,只得灑淚而別,各道前途保重。正是:

  別離分手實堪憐,友道如斯始是賢。
  去國若經千萬裡,白雲低處又家緣。

  昌儉又大哭一場,方才拜別了昌全、杜氏、昌穀,自回去不題。卻說昌全夫妻三人,同了兩個長差:一個王龍、一個趙虎,同在一船,到還相安。杜氏只同著兒子在後艙歇宿。雖是出門不慣,然在船中,也還安逸。況且此時初出門,一心只記掛著家鄉,時時墮淚。即有許多不便之處,也還不覺。

  忽一日過了清江浦,又過了黃家營,只見船家將長舵歇下,說道:「我已送到。前面俱是旱路了。相公可上岸去,或雇車子,或雇牲口。明日我船要回去了。」昌全聽見,只得同了差人上岸,問了店家,雇了一輛車兒三個牲口。昌全下船與杜氏說了,將行李東西搬到主人家來。杜氏攙了兒子,走進店中,打發了船家去了。遂歇在店中,準備明日起早趕路。

  到了次日,杜氏也不知高低,沒奈何,抱著兒子上了車兒,將身子坐穩前後。車夫軲軲轆轆推將起來,嚇得杜氏心驚膽怕,不住的身子東歪西靠,又要顧自己,又要顧兒子,惟恐跌下車來。只得說道:「大哥你們慢慢的走。」車夫道:「奶奶,這是旱路,不比水路,隨處可歇。我們要趕宿,頭一日限定時刻,趕到路上,歹人最多。若到得遲了,有許多擔干係的所在。不是當耍的。」

  杜氏聽了,沒奈何只得雙手抱定了兒子,由著車夫推走。昌全同了差人,或在前或在後而行。走了數裡,先前還是泥土平地,今忽到了一派高崗之處。只見山石縱橫,一高一低,車夫將那輛車子一磴一磴的推著,杜氏坐在車上已是頭暈眼花,這一會膽搖心蕩起來。又見黃沙滿面的撲來,杜氏只是暗暗哭泣。你想他終日在家中,雖無呼奴使婢,畫棟高堂,也還是詩禮人家,無榮無辱,清淨過日子的人,今忽然至此,怎不教他流淚悲啼起來?

  這昌穀坐在懷中,先前還勸勸母親,到了此時,連他也坐得不耐煩起來。又見母親不住的落淚,也就哭起來。杜氏恐怕哭壞了他,只得倒再三哄他。車夫見他母子如此,問起緣由,杜氏只得說了一番。車夫也不勝傷感道:「奶奶是好人家出身,南方生長,不出門慣的,如何受得我們北方之苦?」車夫也就慢慢而行。正是:

  邊守從來壯士事,奈何國事大差池。
  只循舊例勾丁捕,竟把書生作健兒。

  如此一連行了數日,杜氏勉強掙挫。半病半好,越覺難挨。不一日到了臨清,下了飯店,昌全與店家討了些茶水,服侍杜氏上了床。睡到夜間,杜氏渾身發起熱來,只叫遍身疼痛。昌全辛苦了一日,正好睡熟,忽聽見杜氏叫疼,沒奈何只得起來,遍身撫摩,渾身火炭般的熱。杜氏止得一絲兩氣的說道:「我今歷盡艱辛,只指望與你同去邊庭,還想有個出頭日子。不期我生起病來,自覺十分沉重。此去尚有四五千里,眼見得不能與你同行了。只是我放不下昌穀……」說罷,大哭起來。

  昌全聽見杜氏說出這一番話來,只嚇得渾身亂抖的說道:「賢妻保重!且耐煩些!想是路上受了風邪,故有此病。天明了我去尋醫人看治。我且尋些湯水來你吃。」昌全走出房門,叫了幾聲店家,俱已睡熟。昌全無奈,只得坐在床邊。杜氏竟人事不知。昌全叫了數聲,杜氏止應得一兩聲了。只因杜氏這一病,有分教:

  骨肉重分,移花接木。

  不知杜氏死活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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