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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(3)


  次日早起,打夥又行。兩個吃罷飯,又走了四五十裡,卻來到一市鎮上,地名喚做瑞龍鎮,卻是個三岔路口。宋江借問那裡人道:「小人們欲投二龍山、清風鎮上,不知從那條路去?」那鎮上人答道:「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。這裡要投二龍山去,只是投西落路;若要投清風鎮去,須用投東落路,過了清風山便是。」宋江聽了備細,便道:「兄弟,我和你今日分手,就這裡吃三杯相別。」詞寄《浣溪沙》,單題別意:

  握手臨期話別難,山林景物正闌珊,壯懷寂寞客囊殫。
  旅次愁來魂欲斷,郵亭宿處鋏空彈,獨憐長夜苦漫漫。

  「武行者」道:「我送哥哥一程,方卻回來。」宋江道:「不須如此。自古道:『送君千里,終有一別。』兄弟,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,早早的到了彼處。入夥之後,少戒酒性。如得朝廷招安,你便可攛掇魯智深、楊志投降了。日後但是去邊上,一刀一槍,博得個封妻蔭子,久後青史上留一個好名,也不枉了為人一世。我自百無一能,雖有忠心,不能得進步。兄弟,你如此英雄,決定做得大事業,可以記心。聽愚兄之言,圖個日後相見。」「武行者」聽了,酒店上飲了數杯,還了酒錢。二人出得店來,行到市鎮梢頭,三岔路口,武行者下了四拜。宋江灑淚,不忍分別,又分付武松道:「兄弟,休忘了我的言語,少戒酒性。保重保重!」「武行者」自投西去了。看官牢記話頭,「武行者」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、楊志入夥了,不在話下。

  ***

 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松,轉身望東,投清風山路上來,于路只憶「武行者」。又自行了幾日,卻早遠遠的望見清風山。看那山時,但見:

  八面嵯峨,四圍險峻。古怪喬松盤鶴蓋,杈枒老樹掛藤蘿。瀑布飛流,寒氣逼人毛發冷;綠陰散下,清光射目夢魂驚。澗水時聽,樵人斧響;峰巒特起,山鳥聲哀。麋鹿成群,穿荊棘往來跳躍;狐狸結隊,尋野食前後呼號。若非佛祖修行處,定是強人打劫場。

  宋江看見前面那座高山,生得古怪,樹木稠密,心中歡喜,觀之不足,貪走了幾程,不曾問的宿頭。看看天色晚了,宋江心內驚慌,肚裡尋思道:「若是夏月天道,胡亂在林子裡歇一夜;卻恨又是仲冬天氣,風霜正冽,夜間寒冷,難以打熬。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,如何抵當?卻不害了性命!」只顧望東小路裡撞將去。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,心裡越慌,看不見地下,屣了一條絆腳索。樹林裡銅鈴響,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,發聲喊,把宋江捉翻,一條麻索縛了,奪了樸刀、包裹,吹起火把,將宋江解上山來。宋江只得叫苦。卻早押到山寨裡。

  宋江在火光下看時,四下裡都是木柵,當中一座草廳,廳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,後面有百十間草房。小嘍囉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,將來綁在將軍柱上,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囉說道:「大王方才睡,且不要去報。等大王酒醒時,卻請起來,剖這牛子心肝,做醒酒湯,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。」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,心裡尋思道:「我的造物,只如此偃蹇,只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,變出得如此之苦。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這裡!」只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。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,動撣不得,只把眼來四下裡張望,低了頭歎氣。

  約有二三更天氣,只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:「大王起來了。」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。宋江偷眼看時,只見那個出來的大王,頭上綰著鵝梨角兒,一條紅絹帕裹著,身上披著一領棗紅紵絲衲襖,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。看那大王時,生得如何?但見:

  赤發黃須雙眼圓,臂長腰闊氣沖天。
  江湖稱作錦毛虎,好漢原來卻姓燕。

  那個好漢,祖貫山東萊州人氏,姓燕,名順,綽號「錦毛虎」。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,因為消折了本錢,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。那燕順酒醒起來,坐在中間交椅上,問道:「孩兒們那裡拿得這個牛子?」小嘍囉答道:「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,只聽得樹林裡銅鈴響。原來這個牛子,獨自個背些包裹,撞了繩索,一交絆翻,因此拿得來,獻與大王做醒酒湯。」燕順道:「正好!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吃。」小嘍囉去不多時,只見廳側兩邊走上兩個好漢來。左邊一個,五短身材,一雙光眼。怎生打扮?但見:

  天青衲襖錦繡補,形貌崢嶸性粗鹵。
  貪財好色最強梁,放火殺人王矮虎。

  這個好漢,祖貫兩淮人氏,姓王,名英,為他五短身材,江湖上叫他做「矮腳虎」。原是車家出身,為因半路裡見財起意,就勢劫了客人,事發到官,越獄走了,上清風山,和燕順占住此山,打家劫舍。右邊這個,生的白淨面皮,二牙掩口須須;瘦長膀闊,清秀模樣,也裹著頂絳紅頭巾。怎地結束,但見:

  衲襖銷金油綠,狼腰緊系征裙。
  山寨紅巾好漢,江湖白麵郎君。

  這個好漢,祖貫浙西蘇州人氏,姓鄭,雙名天壽,為他生得白淨俊俏,人都號他做「白麵郎君」。原是打銀為生,因他自小好習槍棒,流落在江湖上,因來清風山過,撞著王矮虎,和他鬥了五六十合,不分勝敗。因此燕順見他好手段,留在山上,坐了第三把交椅。

  當下三個頭領坐下。「王矮虎」便道:「孩兒們,正好做醒酒湯。快動手,取下這牛子心肝來,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。」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,放在宋江面前;又一個小嘍囉卷起袖子,手中明晃晃拿著一把剜心尖刀。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把雙手潑起水來,澆那宋江心窩裡。──原來但凡人心,都是熱血裹著,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,取出心肝來時,便脆了好吃。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上,宋江歎口氣道:「可惜宋江死在這裡!」

  燕順親耳聽得「宋江」兩字,便喝住小嘍囉道:「且不要潑水。」燕順問道:「他那廝說甚麼『宋江』?」小嘍囉答道:「這廝口裡說道:『可惜宋江死在這裡』。」燕順便起身來問道:「兀那漢子,你認得宋江?」宋江道:「只我便是宋江。」燕順走近跟前,又問道:「你是那裡的宋江?」宋江答道:「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。」燕順道:「你莫不是山東『及時雨』宋公明,殺了閻婆惜,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麼?」宋江道:「你怎得知?我正是宋三郎。」

  燕順聽罷,吃了一驚,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,把麻索都割斷了;便把自身上披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,裹在宋江身上,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,喚起「王矮虎」、鄭天壽快下來。三人納頭便拜。宋江滾下來答禮,問道:「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,反行重禮?此意如何?」亦拜在地。那三個好漢,一齊跪下。燕順道:「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,原來不識好人。一時間見不到處,少問個緣由,爭些兒壞了義士。若非天幸,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,我等如何得知仔細!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,走了十數年,聞得賢兄仗義疏財,濟困扶危的大名,只恨緣分淺簿,不能拜識尊顏,今日天使相會,真乃稱心滿意。」宋江答道:「量宋江有何德能,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。」

  燕順道:「仁兄禮賢下士,結納豪傑,名聞寰海,誰不欽敬!梁山泊近來如何興旺,四海皆聞。曾有人說道,盡出仁兄之賜。不知仁兄獨自何來?今卻到此?」宋江把救晁蓋一節,殺閻婆惜一節,卻投柴進同孔太公許多時,並今次要往清風寨尋「小李廣」花榮,──這幾件事,一一備細說了。三個頭領大喜,隨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。一面叫殺羊宰馬,連夜筵席,當夜直吃到五更,叫小嘍囉伏侍宋江歇了。次日辰牌起來,訴說路上許多事務,又說武松如此英雄了得。三個頭領跌腳懊恨道:「我們無緣,若得他來這裡,十分是好,卻恨他投那裡去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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