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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喪 供人頭武二郎設祭(2)


  天色漸明瞭,土兵起來燒湯。武松洗漱了。那婦人也下樓來,看著武松道:「叔叔夜來煩惱?」武松道:「嫂嫂,我哥哥端的甚麼病死了?」那婦人道:「叔叔卻怎地忘了,夜來已對叔叔說了,害心疼病死了。」武松道:「卻贖誰的藥吃?」那婦人道:「見有藥貼在這裡。」武松道:「卻是誰買棺材?」那婦人道:「央及隔壁王乾娘去買。」武松道:「誰來扛抬出去?」那婦人道:「是本處團頭何九叔。盡是他維持出去。」

  武松道:「原來恁地。且去縣裡畫卯,卻來。」便起身帶了土兵,走到紫石街巷口,問土兵道:「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麼?」土兵道:「都頭恁地忘了?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。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。」武松道:「你引我去。」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門前,武松道:「你自先去。」土兵去了。武松卻揭起簾子,叫聲:「何九叔在家麼?」這何九叔卻才起來,聽得是武松來尋,嚇得手忙腳亂,頭巾也戴不迭,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,便出來迎接著:「都頭幾時回來?」武松道:「昨日方回到這裡,有句話閑說則個,請那尊步同往。」何九叔道:「小人便去,都頭且請拜茶。」武松道:「不必。免賜。」

 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裡坐下,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。何九叔起身道:「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,何故反擾?」武松道:「且坐。」何九叔心裡已猜八九分。量酒人一面篩酒,武松更不開口,且只顧吃酒。何九叔見他不做聲,倒捏兩把汗,卻把些話來撩他。武松也不開言,並不把話來提起。酒已數杯,只見武松揭起衣裳,颼地掣出把尖刀來,插在桌子上。量酒的都驚得呆了,那裡肯近前?看何九叔面色青黃,不敢吱氣。武松捋起雙袖,握著尖刀,指何九叔道:「小子粗疏,還曉得『冤各有頭,債各有主』。你休驚怕,只要實說:對我一一說知武大死的緣故,便不干涉你!我若傷了你,不是好漢!倘若有半句兒差,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!閑言不道,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,是怎地模樣?」武松道罷,一雙手按住肐膝,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,看著何九叔。

  何九叔便去袖子裡取出一個袋兒,放在桌子上道:「都頭息怒。這個袋兒,便是一個大證見?」

  武松用手打開,看那袋兒裡時,兩塊酥黑骨頭,一錠十兩銀子,便問道:「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?」

  何九叔道:「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,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,只見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。至日,行到紫石街巷口,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,攔住,邀小人同去酒店裡吃了一瓶酒。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,付與小人,分付道:『所殮的屍首,凡百事遮蓋。』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,不容小人不接。吃了酒食,收了這銀子,小人去到大郎家裡,揭起千秋旛,只見七竅內有瘀血,唇口上有齒痕,系是生前中毒的屍首。小人本待聲張起來,只是又沒苦主;他的娘子,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:因此小人不敢聲言,自咬破舌尖,只做中了惡,扶歸家來了。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,不曾接受一文。第三日,聽得扛出去燒化,小人買了一陌紙,去山頭假做人情;使轉了王婆並令嫂,暗拾了這兩塊骨頭,包在家裡。──這骨殖酥黑,系是毒藥身死的證見。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,並送喪人的姓名,便是小人口詞了。都頭詳察。」

  武松道:「姦夫還是何人?」

  何九叔道:「卻不知是誰。小人閑聽得說來,有個賣梨兒的鄆哥,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裡捉姦。這條街上,誰人不知。都頭要知備細,可問鄆哥。」武松道:「是。既然有這個人時,一同去走一遭。」武松收了刀,藏了骨頭銀子,算還酒錢,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裡來。

  卻好走到他門前,只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裡,糴米歸來。何九叔叫道:「鄆哥,你認得這位都頭麼?」鄆哥道:「解大蟲來時,我便認得了。你兩個尋我做甚麼?」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,便說道:「只是一件:我的老爹六十歲,沒人養贍。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。」武松道:「好兄弟。」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道:「鄆哥,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,跟我來說話。」

  鄆哥自心裡想道:「這五兩銀子,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?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。」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,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。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,對鄆哥道:「兄弟,你雖年紀幼小,倒有養家孝順之心,卻才與你這些銀子,且做盤纏。我有用著你處。事務了畢時,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。你可備細說與我: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裡捉姦?」

  鄆哥道:「我說與你,你卻不要氣苦。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,提得一籃兒雪梨。我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勾子,一地裡沒尋他處。問人時,說道:『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裡,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;如今刮上了他,每日只在那裡。』我聽得了這話,一徑奔去尋他,叵耐王婆老豬狗,攔住不放我入房裡去。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,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,直叉我出來,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。我氣苦了,去尋你大郎,說與他備細,他便要去捉姦。我道:『你不濟事。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,你若捉他不著,反吃他告了,倒不好。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,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。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裡去時,我先入去,你便寄了擔兒等著。只看我丟出籃兒來,你便搶入來捉姦。』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,徑去茶坊裡。被我罵那老豬狗。那婆子便來打我,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,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。武大郎卻搶入去時,婆子要去攔截,卻被我頂住了,只叫得:『武大來也。』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。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,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,奔出來,把大郎一腳踢倒了。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,扶大郎不動,我慌忙也自走了。過得五七日,說大郎死了?我卻不知怎地死了。」武松問道:「你這話是實了?你卻不要說謊。」鄆哥道:「便到官府,我也只是這般說。」

  武松道:「說得是,兄弟。」便討飯來吃了,還了飯錢,三個人下樓來。何九叔道:「小人告退。」武松道:「且隨我來,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。」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。

  知縣見了問道:「都頭告甚麼?」武松告說:「小人親兄武大,被西門慶與嫂通姦,下毒藥謀殺性命。這兩個便是證見,要相公做主則個。」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,當日與縣吏商議。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,官人自不必說,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:「這件事難以理問。」知縣道:「武松,你也是個本縣都頭,不省得法度。自古道:『捉姦見雙,捉賊見贓,殺人見傷。』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,你又不曾捉得他奸;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,便問他殺人公事,莫非忒偏向麼?你不可造次,須要自己尋思,當行即行。」武松懷裡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、十兩銀子,一張紙,告道:「覆告相公: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。」知縣看了道:「你且起來,待我從長商議。可行時,便與你拿問。」何九叔、鄆哥,都被武松留在房裡。當日西門慶得知,卻使心腹人來縣裡許官吏銀兩。

  次日早晨,武松在廳上告稟,催逼知縣拿人。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,回出骨殖並銀子來,說道:「武松,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。這件事不明白,難以對理。聖人雲:『經目之事,猶恐未真;背後之言,豈能全信?』不可一時造次。」獄吏便道:「都頭,但凡人命之事,須要屍、傷、病、物、蹤,──五件事全,方可推問得。」武松道:「即然相公不准所告,且卻又理會。」收了銀子和骨殖,再付與何九叔收了。下廳來到自己房內,叫土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,「留在房裡相等一等,我去便來也。」

  又自帶了三兩個土兵,離了縣衙,將了硯瓦、筆、墨,就買了三五張紙,藏在身邊。就叫兩個土兵,買了個豬首、一隻鵝、一隻雞、一擔酒,和些果品之類,安排在家裡。約莫也是巳牌時候,帶了土兵,來到家中。那婦人已知告狀不准,放下心,不怕他,大著膽看他怎的。武松叫道:「嫂嫂下來,有句話說。」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,問道:「有甚麼話說?」武松道:「明日是亡兄斷七,你前日惱了眾鄰舍街坊,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,替嫂嫂相謝眾鄰。」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:「謝他們怎地!」武松道:「禮不可缺。」喚土兵先去靈床子前,明晃晃地點起兩枝蠟燭,焚起一爐香,列下一陌紙錢,把祭物去靈前擺了,堆盤滿宴,鋪下酒食果品之類。叫一個土兵,後面燙酒;兩個土兵,門前安排桌凳;又有兩個,前後把門。武松自分付定了,便叫:「嫂嫂,來待客,我去請來。」先請隔壁王婆。那婆子道:「不消生受,教都頭作謝。」武松道:「多多相擾了乾娘,自有個道理。先備一杯菜酒,休得推故。」

  那婆子取了招兒,收拾了門戶,從後門走過來。武松道:「嫂嫂坐主位,乾娘對席。」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,放著心吃酒。兩個都心裡道:「看他怎地?」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。二郎道:「小人忙些,不勞都頭生受。」武松拖住便道:「一杯淡酒,又不長久,便請到家。」那姚二郎只得隨順到來,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。又去對門請兩家,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。四郎道:「小人買賣撇不得,不及陪奉。」武松道:「如何使得?眾高鄰都在那裡了。」不由他不來,被武松扯到家裡道:「老人家爺父一般,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。」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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