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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(3)


 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,反被搶白一場。武松自在房裏氣忿忿地。天色卻早,未牌時分,武大挑了擔兒,歸來推門,那婦人慌忙開門。武大進來,歇了擔兒,隨到廚下。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,武大道:「你和誰鬧來?」

  那婦人道:「都是你不爭氣,教外人來欺負我。」

  武大道:「誰人敢來欺負你?」

  婦人道:「情知是有誰!爭奈武二那廝,我見他大雪裏歸來,連忙安排酒請他喫。他見前後沒人,便把言語來調戲我。」

  武大道:「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,從來老實;休要高做聲,喫鄰舍家笑話!」

  武大撇了老婆,來到武松房裏叫道:「二哥,你不曾喫點心,我和你喫些箇。」

  武松只不則聲。尋思了半晌,再脫了絲鞋,依舊穿上油膀靴,著了上蓋,帶上氈笠兒,一頭繫纏袋,一面出門。武大叫道:「二哥那裏去?」

  也不應,一直地只顧去了。

 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:「我叫他又不應,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,正是不知怎地了?」

  那婦人罵道:「糊突桶,有甚麼難見處!那廝羞了,沒臉兒見你,走了出去。我猜他已定叫箇人來搬行李,不要在這裏宿歇。」

  武大道:「他搬了去,須喫別人笑話。」

  那婦人道:「混沌魍魎,他來調戲我,倒不喫別人笑。你要便自和他道話,我卻做不的這樣的人。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,你自留他便了。」

  武大那裏敢再開口。

 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,只見武松引了一箇土兵,拿著條匾擔,逕來房裏,收拾了行李,便出門去。武大趕出來叫道:「二哥,做甚麼便搬了去?」

  武松道:「哥哥不要問,說起來,裝你的幌子。你只由我自去便了。」

  武大那裏敢再問備細,由武松搬了去。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的罵道:「卻也好!人只道一箇親兄弟做都頭,怎地養活了哥嫂,卻不知反來嚼咬人!正是『花木瓜,空好看』。你搬了去,倒謝天地,且得冤家離眼前。」

  武大見老婆這等罵,正不知怎地,心中只是咄咄不樂,放他不下。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,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。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,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吩咐,教不要去兜攬他,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。

  撚指間,歲月如流,不覺雪晴,過了十數日。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,卻得二年半多了;賺得好些金銀,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,與親眷處收貯使用,謀箇升轉,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,須得一箇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。猛可想起武松來:「須是此人可去……有這等英雄了得!」

  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:「我有一箇親戚,在東京城裏住,欲要送一擔禮物去,就捎封書問安則箇;只恐途中不好行,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,方去得。你可休辭辛苦,與我去走一遭,回來我自重重賞你。」

  武松應道:「小人得蒙恩相抬舉,安敢推故?既蒙差遣,只得便去。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,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。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。」

  知縣大喜;賞了三杯,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,出縣門來,到得下處,取了些銀兩,叫了箇土兵,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,一逕投紫石街來,直到武大家裏。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,見武松在門前坐地,叫土兵去廚下安排。那婦人余情不斷,見武松把將酒食來,心中自想道:「莫不這廝思量我了,卻又回來……那廝一定強不過我,且慢慢地相問他!」

  那婦人便上樓去,重勻粉面,再整雲鬟,換些艷色衣服穿了,來到門前迎接武松。那婦人拜道:「叔叔,不知怎地錯見了?好幾日並不上門,教奴心裏沒理會處。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,歸來只說道:『沒尋處。』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,沒事壞錢做甚麼?」

  武松答道:「武二有句話,特來要和哥哥、嫂嫂說知則箇。」

  那婦人道:「既是如此,樓上去坐地。」

  三箇人來到樓上客位裏,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,武松掇箇杌子,橫頭坐了。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,擺在桌子上;武松勸哥哥、嫂嫂喫酒。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,武松只顧喫酒。酒至五巡,武松討付勸杯,叫土兵篩了一杯酒,拿在手裏,看著武大道:「大哥在上: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,明日便要起程,多是兩箇月,少是四五十日便回。有句話,特來和你說知:你從來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被外人來欺負。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,你從明日為始,只做五扇籠出去賣;每日遲出早歸,不要和人喫酒。歸到家裏,便下了簾子,早閉上門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如若有人欺負你,不要和他爭執,待我回來,自和他理論。大哥依我時,滿飲此杯。」

  武大接了酒道:「我兄弟見得是,我都依你說。」

  喫過了一杯酒。

 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,對那婦人說道:「嫂嫂是箇精細的人,不必用武松多說。我哥哥為人質樸,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。常言道:『表壯不如裏壯。』嫂嫂把得家定,我哥哥煩惱做甚麼?豈不聞古人言:『籬牢犬不入。』」

  那婦人聽了這話,被武松說了這一篇,一點紅從耳朵邊起,紫漒了面皮,指著武大便罵道:「你這箇腌臢混沌!有甚麼言語,在外人處說來,欺負老娘!我是一箇不戴頭巾男子漢,叮叮當當響的婆娘!拳頭上立得人,胳膊上走得馬,人面上行的人,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。自從嫁了武大,真箇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,有甚麼籬笆不牢,犬兒鑽得入來!你胡言亂語,一句句都要下落;丟下磚頭瓦兒,一箇箇也要著地。」

  武松笑道:「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;只要心口相應,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。既然如此,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,請飲過此杯。」

  那婦人推開酒盞,一直跑下樓來,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:「你既是聰明伶俐,卻不道『長嫂為母』!我當初嫁武大時,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,那裏走得來!是親不是親,便要做喬家公。自是老娘晦氣了,鳥撞著許多事!」

  哭下樓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良言逆聽即為讎,笑眼登時有淚流。
  祇是兩行淫禍水,不因悲苦不因羞。

 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偽張致,那武大、武松弟兄兩箇喫了幾杯。武松拜辭哥哥,武大道:「兄弟去了!早早回來,和你相見。」

  口裏說,不覺眼中墮淚。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,便說道:「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,只在家裏坐地。盤纏兄弟自送將來。」

  武大送武松下樓來,臨出門,武松又道:「大哥,我的言語,休要忘了。」

  武松帶了土兵,自回縣前來收拾。次日早起來,拴束了包裹,來見知縣。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,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;點兩箇精壯土兵,縣衙裏撥兩箇心腹伴當,都吩咐了。那四箇跟了武松,就廳前拜辭了知縣,拽扎起,提了朴刀,監押車子,一行五人,離了陽穀縣,取路望東京去了。

  話分兩頭。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,整整的喫那婆娘罵了三四日。武大忍氣吞聲,由他自罵,心裏只依著兄弟的言語,真箇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,未晚便歸。一腳歇了擔兒,便去除了簾子,關上大門,卻來家裏坐地。那婦人看了這般,心內焦躁,指著武大臉上罵道:「混沌濁物,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,便把著喪門關了,也須喫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!聽你那兄弟鳥嘴,也不怕別人笑恥。」

  武大道:「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。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,省了多少是非。」

  那婦人道:「呸!濁物!你是箇男子漢,自不做主,卻聽別人調遣。」

  武大搖手道:「由他。他說的話,是金子言語。」

  自武松去了十數日,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;歸到家裏,便關了門。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,向後鬧慣了,不以為事。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,先自去收了簾子,關上大門。武大見了,自心裏也喜,尋思道:「恁地時卻好!」

  又過了三二日,冬已將殘,天色回陽微煖。當日武大將次歸來,那婦人慣了,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。也是合當有事,卻好一箇人從簾子邊走過。自古道:「沒巧不成話。」

  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,失手滑將倒去,不端不正,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。那人立住了腳,正待要發作;回過臉來看時,是箇生的妖嬈的婦人,先自酥了半邊,那怒氣直鑽過「爪洼國」去了,變作笑吟吟的臉兒。這婦人情知不是,叉手深深地道箇萬福,說道:「奴家一時失手,官人休怪。」

  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,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:「不妨事。娘子請尊便。」

  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。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,笑道:「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?打得正好!」

  那人笑道:「倒是小人不是。衝撞娘子,休怪。」

  那婦人答道:「官人不要見責。」

  那人又笑著,大大地唱箇肥喏道:「小人不敢。」

  那一雙眼,卻只在這婦人身上,臨動身,也回了七八遍頭,自搖搖擺擺,踏著八字腳去了。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,掩上大門,等武大歸來。詩曰:

  籬不牢時犬會鑽,收簾對面好相看。
  王婆莫負能勾引,須信叉竿是釣竿。

  再說來人姓甚名誰?那裏居住?原來只是陽穀縣一箇破落戶財主,就縣前開著箇生藥舖。從小也是一箇奸詐的人,使得些好拳棒;近來暴發跡,專在縣裏管些公事:與人放刁把濫,說事過錢,排陷官吏;因此,滿縣人都饒讓他些箇。那人復姓西門,單諱一箇慶字,排行第一,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——近來發跡有錢,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。

  不多時,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,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。王婆笑道:「大官人卻纔唱得好箇大肥喏!」

  西門慶也笑道:「乾娘,你且來,我問你:間壁這箇雌兒,是誰的老小?」

  王婆道:「他是『閻羅大王』的妹子,『五道將軍』的女兒,問他怎地?」

  西門慶道:「我和你說正話,休要取笑。」

  王婆道:「大官人怎麼不認得?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……」

  西門慶道:「莫非是『賣棗糕』徐三的老婆?」

  王婆搖手道:「不是。若是他的,正是一對兒。大官人再猜。」

  西門慶道:「可是『銀擔子』李二的老婆?」

  王婆搖頭道:「不是。若是他的時,也倒是一雙。」

  西門慶道:「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?」

  王婆大笑道:「不是,若他的時,也又是好一對兒。大官人再猜一猜。」

  西門慶道:「乾娘,我其實猜不著。」

  王婆哈哈笑道:「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。他的蓋老,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。」

  西門慶跌腳笑道:「莫不是人叫他『三寸丁穀樹皮』的武大郎?」

  王婆道:「正是他。」

  西門慶聽了,叫起苦來說道:「好塊羊肉,怎地落在狗口裏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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