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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(2)


  過了數日,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。那婦人笑嘻嘻道:「叔叔,如何使得,既然叔叔把與奴家,不敢推辭,只得接了。」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裡宿歇。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。武松每日自去縣裡畫卯,承應差使。不論歸遲歸早,那婦人頓羹頓飯,歡天喜地伏侍武松。武松倒過意不去。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,武松是個硬心直漢,卻不見怪。

  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不覺過了一月有餘,看看是十一月天氣。連日朔風緊起,四下裡彤雲密佈,又早紛紛揚揚,飛下一天大雪來。怎見得好雪?正是:

  眼波飄瞥任風吹,柳絮沾泥若有私。
  粉態輕狂迷世界,巫山雲雨未為奇。

  當日那雪,直下到一更天氣,卻似銀鋪世界,玉碾乾坤。次日,武松清早出去縣裡畫卯,直到日中未歸。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,央及間壁王婆,買下些酒肉之類,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,心裡自想道:「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,不信他不動情……」那婦人獨自一個,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,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。那婦人揭起簾子,陪著笑臉迎接道:「叔叔寒冷。」武松道:「感謝嫂嫂憂念。」入得門來,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。那婦人雙手去接,武松道:「不勞嫂嫂生受。」自把雪來拂了,掛在壁上;解了腰裡纏袋,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,入房裡搭了。那婦人便道:「奴等一早起,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?」

  武松道:「便是縣裡一個相識,請吃早飯。卻才又有一個作杯,我不奈煩,一直走到家來。」那婦人道:「恁地,叔叔向火。」武松道:「好。」便脫了油靴,換了一雙襪子,穿了暖鞋,掇個杌子,自近火邊坐地。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,後門也關了,卻搬些按酒、果品、菜蔬,入武松房裡來,擺在桌子上。武松問道:「哥哥那裡去未歸?」婦人道:「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,我和叔叔自飲三杯。」武松道:「一發等哥哥家來吃。」婦人道:「那裡等的他來!等他不得!」說猶未了,早暖了一注子酒來。

  武松道:「嫂嫂坐地,等武二去燙酒正當。」婦人道:「叔叔,你自便。」那婦人也掇個杌子,近火邊坐了。火頭邊桌兒上,擺著杯盤。那婦人拿盞酒,擎在手裡,看著武松道:「叔叔滿飲此杯。」武松接過手來,一飲而盡。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:「天色寒冷,叔叔飲個成雙杯兒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自便。」接來又一飲而盡。武松卻篩一杯酒,遞與那婦人吃,婦人接過酒來吃了,卻拿注子再斟酒來,放在武松面前。

 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,雲鬟半嚲,臉上堆著笑容說道:「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:叔叔在縣前東街上,養著一個唱的,敢端的有這話麼?」武松道:「嫂嫂休聽外人胡說,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。」婦人道:「我不信,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不信時,只問哥哥。」那婦人道:「他曉的甚麼!曉的這等事時,不賣炊餅了。叔叔且請一杯。」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。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,哄動春心,那裡按納得住,只管把閒話來說。武松也知了八九分,自家只把頭來低了。

  那婦人起身去燙酒,武松自在房裡拿起火箸簇火。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,一隻手拿著注子,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,說道:「叔叔,只穿這些衣裳不冷?」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,也不應他。那婦人見他不應,劈手便來奪火箸,口裡道:「叔叔,你不會簇火,我與你撥火,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。」武松有八分焦燥,只不做聲。那婦人欲心似火,不看武松焦燥,便放了火箸,卻篩一盞酒來,自呷了一口,剩了大半盞,看著武松道:「你若有心,吃我這半盞兒殘酒。」

  武松劈手奪來,潑在地下,說道:「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!」把手只一推,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。武松睜起眼來道:「武二是個頂天立地、噙齒戴發男子漢,不是那等敗壞風俗,沒人倫的豬狗,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,為此等的勾當。倘有些風吹草動,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,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!再來休要恁地!」那婦人通紅了臉,便收拾了杯盤盞碟,口裡說道:「我自作樂耍子,不值得便當真起來,好不識人敬重!」搬了家火,自向廚下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酒作媒人色膽張,貪淫不顧壞綱常。
  席間便欲求雲雨,激得雷霆怒一場。

 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,反被搶白一場。武松自在房裡氣忿忿地。天色卻早,未牌時分,武大挑了擔兒,歸來推門,那婦人慌忙開門。武大進來,歇了擔兒,隨到廚下。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,武大道:「你和誰鬧來?」那婦人道:「都是你不爭氣,教外人來欺負我。」武大道:「誰人敢來欺負你?」婦人道:「情知是有誰!爭奈武二那廝,我見他大雪裡歸來,連忙安排酒請他吃。他見前後沒人,便把言語來調戲我。」武大道:「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,從來老實;休要高做聲,吃鄰舍家笑話!」

  武大撇了老婆,來到武松房裡叫道:「二哥,你不曾吃點心,我和你吃些個。」武松只不則聲。尋思了半晌,再脫了絲鞋,依舊穿上油膀靴,著了上蓋,帶上氈笠兒,一頭系纏袋,一面出門。武大叫道:「二哥那裡去?」也不應,一直地只顧去了。

 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:「我叫他又不應,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,正是不知怎地了?」那婦人罵道:「糊突桶,有甚麼難見處!那廝羞了,沒臉兒見你,走了出去。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,不要在這裡宿歇。」武大道:「他搬了去,須吃別人笑話。」那婦人道:「混沌魍魎,他來調戲我,倒不吃別人笑。你要便自和他道話,我卻做不的這樣的人。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,你自留他便了。」武大那裡敢再開口。

 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,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,拿著條匾擔,徑來房裡,收拾了行李,便出門去。武大趕出來叫道:「二哥,做甚麼便搬了去?」武松道:「哥哥不要問,說起來,裝你的幌子。你只由我自去便了。」武大那裡敢再問備細,由武松搬了去。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呐呐的罵道:「卻也好!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,怎地養活了哥嫂,卻不知反來嚼咬人!正是『花木瓜,空好看』。你搬了去,倒謝天地,且得冤家離眼前。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,正不知怎地,心中只是咄咄不樂,放他不下。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裡宿歇,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。本待要去縣裡尋兄弟說話,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,教不要去兜攬他,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。

  撚指間,歲月如流,不覺雪晴,過了十數日。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,卻得二年半多了;賺得好些金銀,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,與親眷處收貯使用,謀個升轉,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,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。猛可想起武松來:「須是此人可去……有這等英雄了得!」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:「我有一個親戚,在東京城裡住,欲要送一擔禮物去,就捎封書問安則個;只恐途中不好行,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,方去得。你可休辭辛苦,與我去走一遭,回來我自重重賞你。」武松應道:「小人得蒙恩相抬舉,安敢推故?既蒙差遣,只得便去。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,就那裡觀看光景一遭。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。」知縣大喜;賞了三杯,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,出縣門來,到得下處,取了些銀兩,叫了個土兵,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,一徑投紫石街來,直到武大家裡。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,見武松在門前坐地,叫土兵去廚下安排。那婦人餘情不斷,見武松把將酒食來,心中自想道:「莫不這廝思量我了,卻又回來……那廝一定強不過我,且慢慢地相問他!」

  那婦人便上樓去,重勻粉面,再整雲鬟,換些豔色衣服穿了,來到門前迎接武松。那婦人拜道:「叔叔,不知怎地錯見了?好幾日並不上門,教奴心裡沒理會處。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裡尋叔叔陪話,歸來只說道:『沒尋處。』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,沒事壞錢做甚麼?」武松答道:「武二有句話,特來要和哥哥、嫂嫂說知則個。」那婦人道:「既是如此,樓上去坐地。」

 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裡,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,武松掇個杌子,橫頭坐了。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,擺在桌子上;武松勸哥哥、嫂嫂吃酒。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,武松只顧吃酒。酒至五巡,武松討付勸杯,叫土兵篩了一杯酒,拿在手裡,看著武大道:「大哥在上: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,明日便要起程,多是兩個月,少是四五十日便回。有句話,特來和你說知:你從來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被外人來欺負。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,你從明日為始,只做五扇籠出去賣;每日遲出早歸,不要和人吃酒。歸到家裡,便下了簾子,早閉上門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如若有人欺負你,不要和他爭執,待我回來,自和他理論。大哥依我時,滿飲此杯。」武大接了酒道:「我兄弟見得是,我都依你說。」吃過了一杯酒。

 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,對那婦人說道:「嫂嫂是個精細的人,不必用武松多說。我哥哥為人質樸,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。常言道:『表壯不如裡壯。』嫂嫂把得家定,我哥哥煩惱做甚麼?豈不聞古人言:『籬牢犬不入。』」那婦人聽了這話,被武松說了這一篇,一點紅從耳朵邊起,紫漒了面皮,指著武大便罵道:「你這個醃臢混沌!有甚麼言語,在外人處說來,欺負老娘!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,叮叮噹當響的婆娘!拳頭上立得人,胳膊上走得馬,人面上行的人,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。自從嫁了武大,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裡來,有甚麼籬笆不牢,犬兒鑽得入來!你胡言亂語,一句句都要下落;丟下磚頭瓦兒,一個個也要著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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