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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(3)


  武松笑道:「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;只要心口相應,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。既然如此,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,請飲過此杯。」那婦人推開酒盞,一直跑下樓來,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:「你既是聰明伶俐,卻不道『長嫂為母』!我當初嫁武大時,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,那裡走得來!是親不是親,便要做喬家公。自是老娘晦氣了,鳥撞著許多事!」哭下樓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良言逆聽即為仇,笑眼登時有淚流。
  只是兩行淫禍水,不因悲苦不因羞。

 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偽張致,那武大、武松弟兄兩個吃了幾杯。武松拜辭哥哥,武大道:「兄弟去了!早早回來,和你相見。」口裡說,不覺眼中墮淚。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,便說道:「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,只在家裡坐地。盤纏兄弟自送將來。」武大送武松下樓來,臨出門,武松又道:「大哥,我的言語,休要忘了。」

  武松帶了土兵,自回縣前來收拾。次日早起來,拴束了包裹,來見知縣。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,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;點兩個精壯土兵,縣衙裡撥兩個心腹伴當,都分付了。那四個跟了武松,就廳前拜辭了知縣,拽紮起,提了樸刀,監押車子,一行五人,離了陽穀縣,取路望東京去了。

  話分兩頭。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,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。武大忍氣吞聲,由他自罵,心裡只依著兄弟的言語,真個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,未晚便歸。一腳歇了擔兒,便去除了簾子,關上大門,卻來家裡坐地。那婦人看了這般,心內焦躁,指著武大臉上罵道:「混沌濁物,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,便把著喪門關了,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!聽你那兄弟鳥嘴,也不怕別人笑恥。」武大道:「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。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,省了多少是非。」

  那婦人道:「呸!濁物!你是個男子漢,自不做主,卻聽別人調遣。」武大搖手道:「由他。他說的話,是金子言語。」自武松去了十數日,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;歸到家裡,便關了門。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,向後鬧慣了,不以為事。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,先自去收了簾子,關上大門。武大見了,自心裡也喜,尋思道:「恁地時卻好!」

  又過了三二日,冬已將殘,天色回陽微暖。當日武大將次歸來,那婦人慣了,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。也是合當有事,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。自古道:「沒巧不成話。」這婦人正手裡拿叉竿不牢,失手滑將倒去,不端不正,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。那人立住了腳,正待要發作;回過臉來看時,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,先自酥了半邊,那怒氣直鑽過「爪窪國」去了,變作笑吟吟的臉兒。這婦人情知不是,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,說道:「奴家一時失手,官人休怪。」

  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,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:「不妨事。娘子請尊便。」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。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裡水簾底下看見了,笑道:「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?打得正好!」那人笑道:「倒是小人不是。衝撞娘子,休怪。」那婦人答道:「官人不要見責。」那人又笑著,大大地唱個肥喏道:「小人不敢。」那一雙眼,卻只在這婦人身上,臨動身,也回了七八遍頭,自搖搖擺擺,踏著八字腳去了。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,掩上大門,等武大歸來。詩曰:

  籬不牢時犬會鑽,收簾對面好相看。
  王婆莫負能勾引,須信叉竿是釣竿。

  再說來人姓甚名誰?那裡居住?原來只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,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。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,使得些好拳棒;近來暴發跡,專在縣裡管些公事:與人放刁把濫,說事過錢,排陷官吏;因此,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。那人複姓西門,單諱一個慶字,排行第一,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。──近來發跡有錢,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。

  不多時,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裡來,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。王婆笑道:「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!」西門慶也笑道:「乾娘,你且來,我問你:間壁這個雌兒,是誰的老小?」王婆道:「他是『閻羅大王』的妹子,『五道將軍』的女兒,問他怎地?」西門慶道:「我和你說正話,休要取笑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怎麼不認得?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……」西門慶道:「莫非是『賣棗糕』徐三的老婆?」王婆搖手道:「不是。若是他的,正是一對兒。大官人再猜。」西門慶道:「可是『銀擔子』李二的老婆?」王婆搖頭道:「不是。若是他的時,也倒是一雙。」西門慶道:「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?」王婆大笑道:「不是,若他的時,也又是好一對兒。大官人再猜一猜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我其實猜不著。」

  王婆哈哈笑道:「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。他的蓋老,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。」西門慶跌腳笑道:「莫不是人叫他『三寸丁穀樹皮』的武大郎?」王婆道:「正是他。」西門慶聽了,叫起苦來說道:「好塊羊肉,怎地落在狗口裡!」王婆道:「便是這般苦事。自古道:『駿馬卻馱癡漢走,美妻常伴拙夫眠。』『月下老』偏生要是這般配合!」西門慶道:「王乾娘,我少你多少茶錢?」王婆道:「不多,由他歇些時卻算。」西門慶又道:「你兒子跟誰出去?」王婆道:「說不得。跟一個客人淮上去,至今不歸,又不知死活。」西門慶道:「卻不叫他跟我?」王婆笑道:「若得大官人抬舉他,十分之好。」西門慶道:「等他歸來,卻再計較。」再說了幾句閒話,相謝起身去了。

 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,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,朝著武大門前。半歇,王婆出來道:「大官人,吃個梅湯?」西門慶道:「最好多加些酸。」王婆做了一個梅湯,雙手遞與西門慶,西門慶慢慢地吃了,盞托放在桌子上。西門慶道:「王乾娘,你這梅湯做得好,有多少在屋裡?」王婆笑道:「老身做了一世媒,那討一個在屋裡?」西門慶道:「我問你梅湯,你卻說做媒,差了多少。」王婆道:「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,老身只道說做媒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你既是撮合山,也與我做頭媒,說頭好親事,我自重重謝你。」

  王婆道:「大官人,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,婆子這臉,怎吃得耳刮子?」西門慶道:「我家大娘子最好,極是容得人。現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裡,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。你有這般好的,與我主張一個,便來說不妨。──就是回頭人也好,只要中得我意。」王婆道:「前日有一個倒好,只怕大官人不要。」西門慶道:「若好時,你與我說成了,我自謝你。」王婆道:「生得十二分人物,只是年紀大些。」西門慶道:「便差一兩歲,也不打緊。真個幾歲?」王婆道:「那娘子戊寅生,屬虎的,新年恰好九十三歲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你看這風婆子,只要扯著風臉取笑。」西門慶笑了起身去。

  看看天色晚了,王婆卻才點上燈來,正要關門,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,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,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。王婆道:「大官人,吃個和合湯如何?」西門慶道:「最好。乾娘放甜些。」王婆點一盞和合湯,遞與西門慶吃。坐個一晚,起身道:「乾娘記了帳目,明日一發還錢。」王婆道:「不妨,伏惟安置,來日早請過訪。」西門慶又笑了去。

  當晚無事,次日清早,王婆卻才開門,把眼看門外時,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。王婆見了道:「這個刷子踅得緊,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,只叫他舐不著。那廝會討縣裡人便宜,且教他來老娘手裡納些敗缺。」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,也是不依本分的。端的這婆子:

  開言欺陸賈,出口勝隋何。只鸞孤鳳,霎時間交仗成雙;寡婦鰥男,一席話搬唆捉對。略施妙計,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;稍用機關,教李天王摟定鬼子母。甜言說誘,男如封涉也生心;軟語調和,女似麻姑能動念。教唆得織女害相思,調弄得嫦娥尋配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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