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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(2)


  卻有鄆城縣一箇賣糟醃的唐二哥,叫做唐牛兒,如常在街上,只是幫閒,常常得宋江齎助他。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,也落得幾貫錢使。宋江要用他時,死命向前。這一日晚,正賭錢輸了,沒做道理處,卻去縣前尋宋江,奔到下處尋不見。街坊都道:「唐二哥,你尋誰?這般忙?」

  唐牛兒道:「我喉急了,要尋孤老,一地裏不見他。」

  眾人道:「你的孤老是誰?」

  唐牛兒道:「便是縣裏宋押司。」

  眾人道:「我方纔見他和閻婆兩箇過去,一路走著。」

  唐牛兒道:「是了。這閻婆惜賊賤蟲,他自和張三兩箇打得火塊也似熱,只瞞著宋押司一箇。他敢也知些風聲,好幾時不去了——今晚必然喫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。我正沒錢使,喉急了,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,就幫兩碗酒喫。」

  一逕奔到閻婆門前,見裏面燈明,門卻不關。入到胡梯邊,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。唐牛兒捏腳捏手,上到樓上,板壁縫裏張時,見宋江和婆惜兩箇都低著頭;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,口裏七十三、八十四只顧嘈。

  唐牛兒閃將入來,看著閻婆和宋江、婆惜,唱了三箇喏,立在邊頭。宋江尋思道:「這廝來的最好。」

  把嘴望下一努。唐牛兒是箇乖的人,便瞧科,看著宋江便說道:「小人何處不尋過,原來卻在這裏喫酒耍,好喫得安穩!」

  宋江道:「莫不是縣裏有甚麼要緊事?」

  唐牛兒道:「押司,你怎地忘了?便是早間那件公事,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,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,一地裏又沒尋處,相公焦躁做一片。押司便可動身。」

  宋江道:「恁地要緊,只得去。」

  便起身要下樓,喫那婆子攔住道:「押司不要使這科分。這唐牛兒捻泛過來,你這精賊也瞞老娘!正是『魯班手裏調大斧!』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,和夫人喫酒取樂,有甚麼事務得發作?你這般道兒,只好瞞魍魎,老娘手裏說不過去。」

  唐牛兒便道:「真箇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,我卻不會說謊。」

  閻婆道:「放你娘狗屁!老娘一雙眼,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,卻纔見押司努嘴過來,叫你發科,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,顛倒打抹他去。常言道:『殺人可恕,情理難容。』」這婆子跳起身來,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,踉踉蹌蹌,直從房裏叉下樓來。唐牛兒道:「你做甚麼便叉我?」

  婆子喝道:「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,如殺父母妻子,你高做聲,便打你這賊乞丐!」

  唐牛兒鑽將過來道:「你打!」

  這婆子乘著酒興,叉開五指,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,直攧出簾子外去。婆子便扯簾子,撇放門背後,卻把兩扇門關上,拏拴拴了,口裏只顧罵。

  那唐牛兒喫了這兩掌,立在門前大叫道:「賊老咬蟲,不要慌!我不看宋押司面皮,教你這屋裏粉碎,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!我不結果了你,不姓唐!」

  拍著胸大罵了去。

  婆子再到樓上,看著宋江道:「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?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喫,只是搬是搬非。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,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!」

  宋江是箇真實的人,喫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,倒抽身不得。婆子道:「押司不要心裏見責,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。我兒和押司只喫這杯。我猜著你兩箇多時不見,一定要早睡,收拾了罷休。」

  婆子又勸宋江喫兩杯,收拾杯盤下樓來,自去灶下去。

  宋江在樓上,自肚裏尋思說:「這婆子女兒,和張三兩箇有事,我心裏半信不信,眼裏不曾見真實。待要去來,只道我村。況且夜深了,我只得權睡一睡,且看這婆娘怎地,今夜與我情分如何。」

  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:「夜深了,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。」

  那婆娘應道:「不干你事,你自去睡。」

  婆子笑下樓來,口裏道:「押司安置。今夜多歡,明日慢慢地起。」

  婆子下樓來,收拾了灶上,洗了腳手,吹滅燈,自去睡了。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,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,先來偎倚陪話,胡亂又將就幾時。誰想婆惜心裏尋思道:「我只思量張三,喫他攪了,卻似眼中釘一般。那廝倒直指望我一似先前時來至氣,老娘如今卻不要耍。只見說撐船就岸,幾曾有撐岸就船。你不來睬我,老娘倒落得!」

  看官聽說,原來這色最是怕人。若是他有心戀你時,身上便有刀劍水火,也攔他不住,他也不怕。若是他無心戀你時,你便身坐在金銀堆裏,他也不睬你。常言道:「佳人有意村夫俏,紅粉無心浪子村。」

  宋公明是箇勇烈大丈夫,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。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百依百隨,輕憐重惜,賣俏迎奸,引亂這婆娘的心,如何肯戀宋江?

  當夜兩箇在燈下,坐著對面,都不做聲,各自肚裏躊躇,卻似等泥乾掇入廟。看看天色夜深,窗間月上,但見:

  銀河耿耿,玉漏迢迢。
  穿窗斜月映寒光,透戶涼風吹夜氣。
  譙樓禁鼓,一更未盡一更催;
  別院寒砧,千搗將殘千搗起。
  畫簷間叮當鐵馬,敲碎旅客孤懷;
  銀臺上閃爍清燈,偏照閨人長嘆。
  貪淫妓女心如火,仗義英雄氣似虹。

  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,復地嘆口氣。約莫也是二更天氣,那婆娘不脫衣裳,便上床去,自倚了繡枕,扭過身,朝裏壁自睡了。宋江看了,尋思道:「可奈這賤人全不睬我些箇,他自睡了。我今日喫這婆子言來語去,央了幾杯酒,打熬不得,夜深只得睡了罷。」

  把頭上巾幘除下,放在桌子上。脫下上蓋衣裳,搭在衣架上。腰裏解下鸞帶,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,卻掛在床邊欄干子上。脫去了絲鞋淨襪,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。

  半箇更次,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。宋江心裏氣悶,如何睡得著?自古道:「歡娛嫌夜短,寂寞恨更長。」

  看看三更交半夜,酒卻醒了。捱到五更,宋江起來,面桶裏冷水洗了臉,便穿了上蓋衣裳,帶了巾幘,口裏罵道:「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!」

  婆惜也不曾睡著,聽得宋江罵時,扭過身來回道:「你不羞這臉。」

  宋江忍那口氣,便下樓來。閻婆聽得腳步響,便在床上說道:「押司且睡歇,等天明去。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?」

  宋江也不應,只顧來開門。婆子又道:「押司出去時,與我拽上門。」

  宋江出得門來,就拽上了。忍那口氣沒出處,一直要奔回下處來。卻從縣前過,見一碗燈明,看時,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。

  那老兒見是宋江來,慌忙道:「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?」

  宋江道:「便是夜來酒醉,錯聽更鼓。」

  王公道:「押司必然傷酒,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。」

  宋江道:「最好。」

  就凳上坐了。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二陳湯,遞與宋江喫。宋江喫了,驀然想起道:「時常喫他的湯藥,不曾要我還錢。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,不曾與得他。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,受了他一條,在招文袋裏,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,教他歡喜。」

  宋江便道:「王公,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,一向不曾把得與你。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,把與你,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,買了一具棺材,放在家裏。你百年歸壽時,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。」

  王公道:「恩主時常覷老漢,又蒙與終身壽具,老子今世不能報答,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。」

  宋江道:「休如此說。」

  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,喫了一驚道:「苦也!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干子上,我一時氣起來,只顧走了,不曾繫得在腰裏。這幾兩金子值得甚麼,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,包著這金。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,他回去說時,只道我不把他來為念。正要將到下處來燒,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。昨晚要就燈下燒時,恐怕露在賤人眼裏,因此不曾燒得。今早走得慌,不期忘了。我常時見這婆娘看些曲本,頗識幾字,若是被他拏了,倒是利害!」

  便起身道:「阿公休怪。不是我說謊,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裏,不想出來得忙,忘了在家。我去取來與你。」

  王公道:「休要去取。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。」

  宋江道:「阿公,你不知道:我還有一件物事,做一處放著,以此要去取。」

  宋江慌慌急急,奔回閻婆家裏來,正是:

  合是英雄有事來,天教遺失篋中財。
  已知著愛皆冤對,豈料酬恩是禍胎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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