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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(2)


  那漢慌忙答禮,說道:「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,姓朱,名貴,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,江湖上但叫小弟做『旱地忽律』。山寨裡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為名,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過。但有財帛者,便去山寨裡報知。但是孤單客人到此,無財帛的,放他過去;有財帛的,來到這裡,輕則蒙汗藥麻翻,重則登時結果,將精肉片為羓子,肥肉煎油點燈。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,因此不敢下手。次後見寫出大名來,曾有東京來的人,傳說兄長的豪傑,不期今日得會。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,亦是兄長名震寰海,王頭領必當重用。」隨即安排魚肉、盤饌、酒肴到來相待。兩個在水亭上,吃了半夜酒。林沖道:「如何能夠船來渡過去?」朱貴道:「這裡自有船隻,兄長放心。且暫宿一宵,五更卻請起來同往。」當時兩個各自去歇息。

  【忽律:契丹語鱷魚。旱地忽律是旱地上的鱷魚,看起來很溫順。跟他弟弟朱富綽號的笑面虎差不多。】

  睡到五更時分,朱貴自來叫林沖起來,洗漱罷,再取三五杯酒相待,吃了些肉食之類。此時天尚未明,朱貴把水亭上窗子開了,取出一張鵲畫弓,搭上那一枝響箭,覷著對港敗蘆折葦裡面射將去。林沖道:「此是何意?」朱貴道:「此是山寨裡的號箭,少頃便有船來。」沒多時,只見對過蘆葦泊裡三五個小嘍囉,搖著一隻快船過來,徑到水亭下。朱貴當時引了林沖,取了刀仗行李下船。小嘍囉把船搖開,望泊子裡去奔金沙灘來。林沖看時,見那八百里梁山水泊,果然是個陷人去處!但見:

  山排巨浪,水接遙天。亂蘆攢萬隊刀槍,怪樹列千層劍戟。濠邊鹿角,俱將骸骨攢成;寨內碗瓢,盡使骷髏做就。剝下人皮蒙戰鼓,截來頭髮做韁繩。阻當官軍,有無限斷頭港陌;遮攔盜賊,是許多絕徑林巒。鵝卵石迭迭如山,苦竹槍森森似雨。斷金亭上愁雲起,聚義廳前殺氣生。

  當時小嘍囉把船搖到金沙灘岸邊,朱貴同林沖上了岸。小嘍囉背了包裹,拿了刀杖,兩個好漢上山寨來。那幾個小嘍囉,自把船搖到小港裡去了。林沖看岸上時,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,半山裡一座斷金亭子。再轉將過來,見座大關,關前擺著槍、刀、劍、戟、弓、弩、戈、矛,四邊都是擂木炮石。小嘍囉先去報知。二人進得關來,兩邊夾道遍擺著隊伍旗號。又過了兩座關隘,方才到寨門口。林沖看見四面高山,三關雄壯,團團圍定;中間裡鏡面也似一片平地,可方三五百丈;靠著山口,才是正門,兩邊都是耳房。

  朱貴引著林沖來到聚義廳上,中間交椅上坐著一個好漢,正是「白衣秀士」王倫,左邊交椅上坐著摸著天杜遷,右邊交椅坐著雲裡金剛宋萬。朱貴、林沖向前聲喏了。林沖立在朱貴側邊,朱貴便道:「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,姓林,名沖,綽號『豹子頭』。因被高太尉陷害,刺配滄州,那裡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。爭奈殺死三人,逃走在柴大官人家,好生相敬。因此,特寫書來舉薦入夥。」

  林沖懷中取書遞上,王倫接來拆開看了,便請林沖來坐第四位交椅,朱貴坐了第五位。一面叫小嘍囉取酒來,把了三巡,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。林沖答道:「每日只在郊外獵較樂情。」王倫動問了一回,驀然尋思道:「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,因鳥氣,合著杜遷來這裡落草;續後宋萬來,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。我又沒十分本事,杜遷、宋萬武藝也只平常。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,他是京師禁軍教頭,必然好武藝。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,他須占強,我們如何迎敵?不若只是一怪,推卻事故,發付他下山去便了,免致後患。只是柴進面上卻不好看,忘了日前之恩,如今也顧他不得。」正是:

  未同豪氣豈相求,縱遇英雄不肯留。
  秀士自來多嫉妒,豹頭空歎覓封侯。

  當下王倫叫小嘍囉一面安排酒食,整理筵宴,請林沖赴席,眾好漢一同吃酒。將次席終,王倫叫小嘍囉把一個盤子,托出五十兩白銀、兩匹紵絲來。王倫起身說道:「柴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夥,爭奈小寨糧食缺少,屋宇不整,人力寡薄,恐日後誤了足下,亦不好看。略有些薄禮,望乞笑留;尋個大寨安身歇馬,切勿見怪。」林沖道:「三位頭領容複:小人『千里投名,萬里投主』,憑托柴大官人面皮,徑投大寨入夥。林沖雖然不才,望賜收錄。當以一死向前,並無諂佞,實為平生之幸,不為銀兩齎發而來,乞頭領照察。」

  王倫道:「我這裡是個小去處,如何安著得你?休怪,休怪。」朱貴見了,便諫道:「哥哥在上,莫怪小弟多言。山寨中糧食雖少,近村遠鎮,可以去借;山場水泊木植廣有,便要蓋千間房屋,卻也無妨。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,如何教他別處去?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,日後得知不納此人,須不好看。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,他必然來出氣力。」

  杜遷道:「山寨中那爭他一個!哥哥若不收留,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,顯的我們忘恩背義。日前多曾虧了他,今日薦個人來,便恁推卻,發付他去!」宋萬也勸道:「柴大官人面上,可容他在這裡做個頭領也好。不然,見得我們無義氣,使江湖上好漢見笑。」王倫道:「兄弟們不知,他在滄州雖是犯了迷天大罪,今日上山,卻不知心腹。倘或來看虛實,如之奈何?」

  林沖道:「小人一身犯了死罪,因此來投入夥,何故相疑?」王倫道:「既然如此,你若真心入夥,把一個『投名狀』來。」林沖便道:「小人頗識幾字,乞紙筆來便寫。」朱貴笑道:「教頭你錯了。但凡好漢們入夥,須要納投名狀,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,將頭獻納,他便無疑心。這個便謂之投名狀。」林沖道:「這事也不難。林沖便下山去等,只怕沒人過。」王倫道:「與你三日限。若三日內有投名狀來,便容你入夥;若三日內沒時,只得休怪。」林沖應承了,自回房中宿歇,悶悶不已。正是:

  愁懷鬱鬱苦難開,可恨王倫忒弄乖。
  明日早尋山路去,不知那個送頭來。

  當夜席散,朱貴相別下山,自去守店。

  林沖到晚,取了刀仗行李,小嘍囉引去客房內歇了一夜。次日早起來,吃些茶飯,帶了腰刀,提了樸刀,叫一個小嘍囉領路下山,把船渡過去,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。從朝至暮,等了一日,並無一個孤單客人經過。林沖悶悶不已,和小嘍囉再過渡來,回到山寨中。王倫問道:「投名狀何在?」林沖答道:「今日並無一個過往,以此不曾取得。」王倫道:「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,也難在這裡了。」林沖再不敢答應,心內自己不樂,來到房中,討些飯吃了,又歇了一夜。

  次日清早起來,和小嘍囉吃了早飯,拿了樸刀,又下山來。小嘍囉道:「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。」兩個來到林子裡潛伏等候,並不見一個客人過往。伏到午牌時候,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,結蹤而過。林沖又不敢動手,看他過去。又等了一歇,看看天色晚來,又不見一個客人過。林沖對小嘍囉道:「我恁地晦氣,等了兩日,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,如何是好?」小嘍囉道:「哥哥且寬心,明日還有一日限,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。」當晚依舊上山。王倫說道:「今日投名狀如何?」林沖不敢答應,只歎了一口氣。王倫笑道:「想是今日又沒了。我說與你三日限,今已兩日了。若明日再無,不必相見了,便請挪步下山,投別處去。」

  林沖回到房中,端的是心內好悶,有《臨江仙》詞一篇雲:

  悶似蛟龍離海島,愁如虎困荒田,悲秋宋玉淚漣漣。江淹初去筆,項羽恨無船。
  高祖榮陽遭困厄,昭關伍相憂煎,曹公赤壁火連天,李陵臺上望,蘇武陷居延。

  當晚林沖仰天長歎道:「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,流落到此,天地也不容我,直如此命蹇時乖!」過了一夜,次日天明起來,討些飯食吃了,打拴了那包裹,撇在房中。跨了腰刀,提了樸刀,又和小嘍囉下山過渡,投東山路上來。林沖道:「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,只得去別處安身立命。」兩個來到山下東路林子裡潛伏等候,看看日頭中了,又沒一個人來。

  時遇殘雪初晴,日色明朗,林沖提著樸刀對小嘍囉道:「眼見得又不濟事了。不如趁早,天色未晚,取了行李,只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。」小校用手指道:「好了!兀的不是一個人來?」林沖看時,叫聲:「慚愧!」只見那個人遠遠在山坡下望見行來。待他來得較近,林沖把樸刀捍翦了一下,驀地跳將出來。那漢子見了林沖,叫聲:「阿也!」撇了擔子,轉身便走。林沖趕將去,那裡趕得上,那漢子閃過山坡去了。林沖道:「你看,我命苦麼!來了三日,甫能等得一個人來,又吃他走了。」小校道:「雖然不殺得人,這一擔財帛,可以抵當。」林沖道:「你先挑了上山去,我再等一等。」小嘍囉先把擔兒挑出林去。

  只見山坡下轉出一個大漢來,林沖見了,說道:「天賜其便。」只見那人挺著樸刀,大叫如雷,喝道:「潑賊,殺不盡的強徒,將俺行李那裡去?洒家正要捉你這廝們,倒來拔虎須。」飛也似踴躍而來。林沖見他來得勢猛,也使步迎他。

  不是這個人來鬥林沖,有分教:梁山泊內,添幾個弄風白額大蟲;水滸寨中,輳幾隻跳澗金晴猛獸。畢竟來與林沖鬥的,正是甚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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