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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(1)


  話說「豹子頭」林沖當夜醉倒在雪裡地上,掙扎不起,被眾莊客向前綁縛了,解送來一個莊院。只見一個莊客從院裡出來,說道:「大官人未起,眾人且把這廝高吊起在門樓底下。」看天色曉來,林沖酒醒,打一看時,果然好個大莊院。林沖大叫道:「甚麼人敢吊我在這裡?」那莊客聽得叫,手拿著白木棍,從門裡走出來,喝道:「你這廝還自好口!」那個被燒了髭須的老莊客說道:「休要問他,只顧打!等大官人起來,問明送官。」莊客一齊上,林沖被打,掙扎不得,只叫道:「不要打我,我自有說處。」只見一個莊客來叫道:「大官人來了。」林沖看時,只見個官人,背叉著手,行將出來,至廊下問道:「你們在此打甚麼人?」眾莊客答道:「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。」那官人向前來看時,認得是林沖,慌忙喝退莊客,親自解下,問道:「教頭緣何被吊在這裡?」眾莊客看見,一齊走了。

  林沖看時,不是別人,卻是「小旋風」柴進,連忙叫道:「大官人救我!」柴進道:「教頭為何到此,被村夫恥辱!」林沖道:「一言難盡!」兩個且到裡面坐下,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,備細告訴。柴進聽罷道:「兄長如此命蹇!今日天假其便,但請放心。這裡是小弟的東莊,且住幾時,卻再商量。」叫莊客取一籠衣裳出來,叫林沖徹裡至外都換了。請去暖閣裡坐地,安排酒食杯盤管待。自此林沖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滄州牢城營裡管營首告:林衝殺死差撥、陸虞候、富安等三人,放火延燒大軍草料場。州尹大驚,隨即押了公文帖,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,沿鄉曆邑,道店村坊,四處張掛,出三千貫信賞錢,捉拿正犯林沖。看看挨捕甚緊,各處村坊講動了。

  且說林沖在柴大官人東莊上,聽得個信息緊急,俟候柴進回莊,林沖便說道:「非是大官人不留小人,只因官司追捕甚緊,排家搜捉,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,猶恐負累大官人不好。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,求借林沖些小盤纏,投奔他處棲身,異日不死,當效犬馬之報。」柴進道:「既是兄長要行,小人有個去處,作書一封與兄長前去。」正是:

  豪傑蹉跎運未通,行藏隨處被牢籠。
  不因柴進修書薦,焉得馳名水滸中。

  林沖道:「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,教小人安身立命。只不知投何處去?」柴進道:「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,地名梁山泊,方圓八百餘裡,中間是宛子城、蓼兒窪。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裡紮寨。為頭的喚做『白衣秀士』王倫,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,第三個喚做雲裡金剛宋萬。那三個好漢,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囉,打家劫舍。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,都投奔那裡躲災避難,他都收留在彼。三位好漢,亦與我交厚,嘗寄書緘來。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,去投那裡入夥如何?」林沖道:「若得如此顧盼,最好!」柴進道:「只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,又差兩個軍官在那裡搜檢,把住道口。兄長必用從那裡經過。」柴進低頭一想道:「再有個計策,送兄長過去。」林沖道:「若蒙周全,死而不忘。」

  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去等。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,帶了弓箭旗槍,駕了鷹雕,牽著獵狗,一行人馬都打扮了,卻把林沖雜在裡面,一齊上馬,都投關外。卻說把關軍官坐在關上,看見是柴大官人,卻都認得。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,曾到柴進莊上,因此識熟。軍官起身道:「大官人又去快活!」柴進下馬問道:「二位官人緣何在此!」軍官道:「滄州太尹行移文書,畫影圖形,捉拿犯人林沖,特差某等在此守把。但有過往客商,一一盤問,才放出關。」柴進笑道:「我這一夥人內中間夾帶著林沖,你緣何不認得?」軍官也笑道:「大官人是識法度的,不到得肯夾帶了出去?請尊便上馬。」柴進又笑道:「只恁地相托得過,拿得野味回來相送。」作別了,一齊上馬出關去了。

  行得十四五裡,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裡等候。柴進叫林沖下了馬,脫去打獵的衣服,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,系了腰刀,戴上紅纓氈笠,背上包裹,提了袞刀,相辭柴進,拜別了便行。只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,自去打獵,到晚方回,依舊過關送些野味與軍官,回莊上去了,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後,上路行了十數日,時遇暮冬天氣,彤雲密佈,朔風緊起,又見紛紛揚揚,下著滿天大雪。行不到二十餘裡,只見滿地如銀。昔金完顏亮有篇詞,名《百字令》,單題著大雪,壯那胸中殺氣:

  天丁震怒,掀翻銀海,散亂珠箔。六出奇花飛滾滾,平填了山中丘壑。皓虎顛狂,素麟猖獗,掣斷珍珠索。玉龍酣戰,鱗甲滿天飄落。誰念萬里關山,征夫僵立,縞帶沾旗腳。色映戈矛,光搖劍戟,殺氣橫戎幕。貔虎豪雄,偏裨英勇,共與談兵略。須拚一醉,看取碧空寥廓。

  話說林沖踏著雪只顧走,看看天色冷得緊切,漸漸晚了。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,被雪漫漫地壓著。但見:

  銀迷草舍,玉映茅簷。數十株老樹杈枒,三五處小窗關閉。疏荊籬落,渾如膩粉輕鋪;黃土繞牆,卻似鉛華布就。千團柳絮飄簾幕,萬片鵝毛舞酒旗。

  林沖看見,奔入那酒店裡來,揭開蘆簾,拂身入去,倒側身看時,都是座頭。揀一處坐下,倚了袞刀,解放包裹,抬了氈笠,把腰刀也掛了。只見一個酒保來問道:「客官打多少酒?」林沖道:「先取兩角酒來。」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,將來放在桌上。林沖又問道:「有甚麼下酒?」酒保道:「有生熟牛肉、肥鵝、嫩雞。」林沖道:「先切二斤熟牛肉來。」酒保去不多時,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,數盤菜蔬,放個大碗,一面篩酒。林沖吃了三四碗酒,只見店裡一個人背叉著手,走出來門前看雪。那人問酒保道:「甚麼人吃酒?」

  林沖看那人時,頭戴深簷暖帽,身穿貂鼠皮襖,腳著一雙獐皮窄靿靴,身材長大,貌相魁宏,雙拳骨臉,三叉黃須,只把頭來摸著看雪。林沖叫酒保只顧篩酒。林沖說道:「酒保,你也來吃碗酒。」酒保吃了一碗。林沖問道:「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?」酒保答道:「此間要去梁山泊,雖只數裡,卻是水路,全無旱路。若要去時,須用船去,方才渡得到那裡。」林沖道:「你可與我覓只船兒。」

  酒保道:「這般大雪,天色又晚了,那裡去尋船隻?」林沖道:「我多與你些錢,央你覓只船來,渡我過去。」酒保道:「卻是沒討處。」林沖尋思道:「這般卻怎的好?」又吃了幾碗酒,悶上心來,驀然想起:「我先在京師做教頭,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,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,文了面,直斷送到這裡,閃得我有家難奔,有國難投,受此寂寞!」因感傷懷抱,問酒保借筆硯來,乘著一時酒興,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道:「仗義是林沖,為人最樸忠。江湖馳譽望,京國顯英雄。身世悲浮梗,功名類轉蓬。他年若得志,威鎮泰山東。」撇下筆,再取酒來。

  正飲之間,只見那個穿皮襖的漢子走向前來,把林沖劈腰揪住,說道:「你好大膽!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,卻在這裡!現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,卻是要怎地?」林沖道:「你道我是誰?」那漢道:「你不是『豹子頭』林沖?」林沖道:「我自姓張。」那漢笑道:「你莫胡說,現今壁上寫下名字,你臉上文著金印,如何要賴得過?」林沖道:「你真個要拿我!」那漢笑道:「我卻拿你做甚麼?你跟我進來,到裡面和你說話。」那漢放了手,林沖跟著,到後面一個水亭上,叫酒保點起燈來,和林沖施禮,對面坐下。那漢問道:「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,要尋船去,那裡是強人山寨,你待要去做甚麼?」

  林沖道:「實不相瞞: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,無安身處,特投這山寨裡好漢入夥,因此要去。」那漢道:「雖然如此,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夥。」林沖道:「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。」那漢道:「莫非『小旋風』柴進麼?」林沖道:「足下何以知之?」那漢道:「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交厚,常有書信往來。」原來王倫當初不得第之時,與杜遷投奔柴進,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,住了幾時。臨起身,又齎發盤纏銀兩,因此有恩。林沖聽了,便拜道:「有眼不識泰山,願求大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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