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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三國志法(3)
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同樹異枝、同枝異葉,同葉異花、同花異果之妙。作文者以善避為能,又以善犯為能。不犯之而求避之,無所見其避也;惟犯之而後避之,乃見其能避也。如紀宮掖,則寫一何太后,又寫一董太后;寫一伏皇后,又寫一曹皇后,寫一唐貴妃,又寫一董貴人;寫甘、糜二夫人,又寫一孫夫人,又寫一北地王妃;寫魏之甄後、毛後,又寫一張後,而其間無一字相同。

  紀戚畹,則何進之後寫一董承,董承之後又寫一伏完;寫一魏之張緝,又寫一吳之錢尚,而其間亦無一字相同。寫權臣,則董卓之後又寫李傕,郭汜,傕、汜之後又寫曹操,曹操之後又寫一曹丕,曹丕之後又寫一司馬懿,司馬懿之後又並寫一師、昭兄弟,師、昭之後又繼寫一司馬炎,又旁寫一吳之孫琳,而其間亦無一字相同。

  其他敘兄弟之事,則袁譚與袁尚不睦,劉琦與劉琮不睦,曹丕與曹植亦不睦,而譚與尚皆死,琦與琮一死一不死,丕與植皆不死,不大異乎!敘婚姻之事,則如董卓求婚于孫堅,袁術約婚于呂布,曹操約婚于袁譚,孫權結婚于劉備,又求婚於雲長,而或絕而不許,或許而複絕,或偽約而反成,或真約而不就,不大異乎!

  至於王允用美人計,周瑜亦用美人計,而一效一不效則互異。卓、布相惡,傕、汜亦相惡,而一靖一不靖則互異。獻帝有兩番密詔,則前隱而後彰;馬騰亦有兩番討賊,則前彰而後隱,此其不同者矣。呂布有兩番弑父,而前動於財,後動於色;前則以私滅公,後則假公濟私,此又其不同者矣。趙雲有兩番救主,而前救于陸,後救于水;前則受之主母之手,後則奪之主母之懷,此又其不同者矣。

  若夫寫水,不止一番,寫火亦不止一番。曹操有下邳之水,又有冀州之水;關公有白河之水,又有罾口川之水。呂布有濮陽之火,曹操有烏巢之火,周郎有赤壁之火.陸遜有猇亭之火,徐盛有南徐之火,武侯有博望、新野之火,又有盤蛇谷、上方穀之火,前後曾有絲毫相犯否?甚者孟獲之擒有七,祁山之出有六,中原之伐有九,求其一字之相犯而不可得。妙哉文乎!譬猶樹同是樹,枝同是枝,葉同是葉,花同是花,而其植根安蒂,吐芳結子,五色紛披,各成異采。讀者于此,可悟文章有避之一法,又有犯之一法也。

  《三國》一書有星移斗轉、雨覆風翻之妙。杜少陵詩曰:「天上浮雲如白衣,斯須改變成蒼狗。」此言世事之不可測也,《三國》之文亦猶是爾。本是何進謀誅宦官,卻弄出宦官殺何進,則一變。本是呂布助丁原,卻弄出呂布殺丁原,則一變。本是董卓結呂布,卻弄出呂布殺董卓,則一變。本是陳宮釋曹操,卻弄出陳宮欲殺曹操,則一變。陳宮未殺曹操,反弄出曹操殺陳官,則一變。本是王允不赦傕、汜,卻弄出傕、汜殺王允,則一變。本是孫堅與袁術不睦,卻弄出袁術致書于孫堅,則一變。本是劉表求救于袁紹,卻弄出劉表殺孫堅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從袁紹以討董卓,卻弄出助公孫瓚以攻袁紹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救徐州,卻弄出昭烈取徐州,則一變。本是呂布投徐州,卻弄出呂布奪徐州,則一變。本是呂布攻昭烈,卻弄出呂布迎昭烈,則一變。本是呂布絕袁術,又弄出呂布求袁術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助呂布以討袁術,又弄出助曹操以殺呂布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助曹操,又弄出昭烈討曹操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攻袁紹,又弄出昭烈投袁紹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助袁紹以攻曹操,又弄出關公助曹操以攻袁紹,則一變。本是關公尋昭烈,又弄出張飛欲殺關公,則一變。本是關公許田欲殺曹操,又弄出華客道放曹操,則一變。本是曹操追昭烈,又弄出昭烈投東吳以破曹操,則一變。本是孫權仇劉表,又弄出魯肅吊劉表、又吊劉琦,則一變。本是孔明助周郎,卻弄出周郎欲殺孔明,則一變。本是周郎欲害昭烈,卻弄出孫權結婚昭烈,則一變。本是用孫夫人制昭烈,卻弄出孫夫人助昭烈,則一變。本是孔明氣死周郎,又—弄出孔明哭周郎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不受劉表荊州,卻弄出昭烈借荊州,則一變。本是劉璋欲結曹操,卻弄出迎昭烈,則一變。本是劉璋迎昭烈,卻弄出昭烈奪劉璋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分荊州,又弄出呂蒙襲荊州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破東吳,又弄出陸遜敗昭烈,則一變。本是孫權求救于曹丕,卻弄出曹丕欲襲孫權,則一變。本是昭烈仇東吳,又弄出孔明結好東吳,則一變。本是劉封聽孟達,卻弄出劉封攻孟達,則一變。本是孟達背昭烈,又弄出孟達欲歸孔明,則一變。本是馬騰與昭烈同事,又弄出馬超攻昭烈,則一變。本是馬超救劉璋,卻弄出馬超投昭烈,則一變。本是姜維敵孔明,卻弄出姜維助孔明,則一變。本是夏侯霸助司馬懿,卻弄出夏侯霸助薑維,則一變。本是鐘會忌鄧艾,卻弄出衛瓘殺鄧艾,則一變。本是姜維賺鐘會,卻弄出諸將殺鐘會,則一變。本是羊祜和陸抗,卻弄出羊祜請伐孫皓,則一變。本是羊祜請伐吳,卻弄出一杜預,又弄出一王濬,則一變。

  論其呼應有法,則讀前卷定知其有後卷;論其變化無方,則讀前文更不料其有後文。于其可知,見《三國》之文之精,於其不可料,更見《三國》之文之幻矣。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橫雲斷嶺、橫橋鎖溪之妙。文有宜於連者,有宜於斷者。如五關斬將、三顧草廬、七擒孟獲,此文之妙于連者也。如三氣周瑜、六出祁山、九伐中原,此文之妙於斷者也。蓋文之短者,不連敘則不貫串;文之長者,連敘則懼其累墜,故必敘別事以間之,而後文勢乃錯綜盡變。後世稗官家鮮能及此。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將雪見霰、將雨聞雷之妙。將有一段正文在後,必先有一段閑文以為之引;將有一段大文在後,必先有一段小文以為之端。如將敘曹操濮陽之火,先寫糜竺家中之火一段閑文以啟之;將敘孔融求救於昭烈,先寫孔融通刺于李弘一段閑文以啟之;將敘赤壁縱火一段大文,先寫博望、新野兩段小文以啟之;將敘六出祁山一段大文,先寫七擒孟獲一段小文以啟之是也。「魯人將有事於上帝,必先有事于泮宮。」文章之妙,正複類是。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浪後波紋、雨後霡霂之妙。凡文之奇者,文前必有先聲,文後亦必有餘勢。如董卓之後,又有從賊以繼之;黃巾之後,又有餘黨以衍之;昭烈三顧草廬之後,又有劉琦三請諸葛一段文字以映帶之;武侯出師一段大文之後,又有姜維伐魏一段文字以蕩漾之是也。諸如此類,皆他書中所未有。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寒冰破熱,涼風掃塵之妙。如關公五關斬將之時,忽有鎮國寺內遇普靜長老一段文字;昭烈躍馬檀溪之時,忽有水鏡莊上遇司馬先生一段文字;孫策虎踞江東之時,忽有遇于吉一段文字;曹操進爵魏王之時,忽有遇左慈一段文字;昭烈三顧草廬之時,忽有遇崔州平席地閒談一段文字;關公水淹七軍之後,忽有玉泉山月下點化一段文字。至於武侯征蠻而忽逢孟節,陸遜追蜀而忽遇黃承彥,張任臨敵而忽問紫虛丈人,昭烈伐吳而忽問青城老叟。或僧或道,或隱士或高人,俱於極喧鬧中求之,真足令人躁思頓清,煩襟盡滌。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笙簫夾鼓、琴瑟間鐘之妙。如正敘黃巾擾亂,忽有何後、董後兩宮爭論一段文字,正敘董卓縱橫,忽有貂蟬鳳儀亭一段文字;正敘傕、汜猖狂,忽有楊彪夫人與郭汜之妻來往一段文字,正敘下邳交戰,忽有呂布送女、嚴氏戀夫一段文字;正敘冀州廝殺,忽有袁譚失妻、曹丕納婦一段文字;正敘荊州事變,忽有蔡夫人商議一段文字;正敘赤壁鏖兵,忽有曹操欲取二喬一段文字,正敘宛城交攻,忽有張濟妻與曹操相遇一段文字;正敘趙雲取桂陽,忽有趙范寡嫂敬酒一段文字;正敘昭烈爭荊州,忽有孫權親妹洞房花燭一段文字;正敘孫權戰黃祖,忽有孫翊妻為夫報仇一段文字;正敘司馬懿殺曹爽,忽有辛憲英為弟畫策一段文字。至於袁紹討曹操之時,忽帶敘鄭康成之婢;曹操救漢中之日,忽帶敘蔡中郎之女。諸如此類,不一而足。人但知《三國》之文是敘龍爭虎鬥之事,而不知為鳳、為鸞、為鶯、為燕,篇中有應接不暇者,令人於干戈隊裡時見紅裙,旌旗影中常睹粉黛,殆以豪士傳與美人傳合為一書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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