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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三國志法(4)
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隔年下種、先時伏著之妙。善圃者投種於地,待時而發。善奕者下一閑著於數十著之前,而其應在數十著之後。文章敘事之法亦猶是已。如西蜀劉璋乃劉焉之子,而首卷將敘劉備,先敘劉焉,早為取西川伏下一筆。又于玄德破黃巾時,並敘曹操,帶敘董卓,早為董卓亂國、曹操專權伏下一筆。趙雲歸昭烈在古城聚義之時,而昭烈之遇趙雲,早于磐河戰公孫時伏下一筆。馬超歸昭烈在葭萌戰張飛之後,而昭烈之與馬騰同事,早于受衣帶詔時伏下一筆。龐統歸昭烈在周郎既死之後,而童子述龐統姓名,早于水鏡莊前伏下一筆。武侯歎「謀事在人、成事在天」,在上方穀火滅之後,而司馬徽「未遇其時』之語,崔州平「天不可強」之言,早于三顧草廬前伏下一筆。劉禪帝蜀四十餘年而終,在一百十回之後,而鶴鳴之兆,早于新野初生時伏下一筆。姜維九伐中原在一百五回之後,而武侯之收薑維,早于初出祁山時伏下一筆。姜維與鄧艾相遇在三伐中原之後,姜維與鐘會相遇在九伐中原之後,而夏侯霸述兩人姓名,早于未伐中原時伏下一筆。曹丕篡漢在八十回中,而青雲紫雲之祥,早於三十三回之前伏下一筆。孫權僭號在八十五回後,而吳夫人夢日之兆,早於三十八回中伏下一筆。司馬篡魏在一百十九回,而曹操夢馬之兆,早於五十七回中伏下一筆。自而外,凡伏筆之處,指不勝屈。每見近世稗官家一到扭捏不來之時,便平空生出一人,無端造出一事,覺後文與前文隔斷,更不相涉。試令讀《三國》之文,—能不汗顏!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添絲補錦、移針勻繡之妙。凡敘事之法,此篇所闕者補之於彼篇,上卷所多者勻之於下卷,不但使前文不拖遝,而亦使後文不寂寞;不但使前事無遺漏,而又使後事增渲染,此史家妙品也。如呂布取曹豹之女本在未奪徐州之前,卻於困下邳時敘之。曹操望梅止渴本在擊張繡之日,卻于青梅煮酒時敘之。管甯割席分坐本在華歆未仕之前,卻於破壁取後時敘之。吳夫人夢月本在將生孫策之前,卻於臨終遺命時敘之。武侯求黃氏為配本在未出草廬之前,卻于諸葛瞻死難時敘之。諸如此類,亦指不勝屈。前能留步以應後,後能回照以應前,令人讀之,真一篇如一句。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近山濃抹、遠樹輕描之妙。畫家之法,於山與樹之近者,則濃之重之;於山與樹之遠者,則輕之淡之。不然,林麓迢遙,峰嵐層疊,豈能於尺幅之中一一而詳繪之乎?作文亦猶是已。如皇甫嵩破黃巾,只在朱雋一邊打聽得來,袁紹殺公孫瓚,只在曹操一邊打聽得來;趙雲襲南郡,關、張襲兩郡,只在周郎眼中,耳中得來;昭烈殺楊奉、韓暹,只在昭烈口中敘來;張飛奪古城在關公耳中聽來;簡雍投袁紹在昭烈口中說來。至若曹丕三路伐吳而皆敗,一路用實寫,兩路用虛寫;武侯退曹丕五路之兵,惟遣使入吳用實寫,其四路皆虛寫。諸如此類,又指不勝屈。只一句兩句,正不知包卻幾許事情,省卻幾許筆墨。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奇峰對插、錦屏對峙之妙。其對之法,有正對者,有反對者,有一卷之中自為對者,有隔數十卷而遙為對者。如昭烈則自幼便大,曹操則自幼便奸。張飛則一味性急,何進則一味性慢。議溫明是董卓無君,殺丁原是呂布無父。袁紹磐河之戰勝敗無常,孫堅峴山之役生死不測。馬騰勤王室而無功,不失為忠;曹操報父仇而不果,不得為孝。袁紹起馬步三軍而複回,是力可戰而不斷;昭烈擒王、劉二將而複縱,是勢不敵而從權。孔融薦禰衡是緇衣之好,禰衡罵曹操是巷伯之心。昭烈遇德操是無意相遭,單福過新野是有心來謁。曹丕苦逼生曹植是同氣戈矛,昭烈痛哭死關公是異姓骨肉。火熄上方谷是司馬之數當生,燈滅五丈原是諸葛之命當死。諸如此類,或正對,或反對,皆一回之中而自為對者也。如以國戚害國戚,則有何進:以國戚薦國戚,則有伏完。李肅說呂布,則以智濟其惡;王允說呂布,則以巧行其忠。張飛失徐州,則以飲酒誤事;呂布陷下邳,則以禁酒受殃。關公飲魯肅之酒是一片神威,羊祜飲陸抗之酒是一團和氣。孔明不殺孟獲是仁者之寬,司馬懿必殺公孫淵是奸雄之刻。關公義釋曹操是報其德於前,翼德義釋嚴顏是收其用於後。武侯不用子午谷之計是慎謀以圖全,鄧艾不懼陰平嶺之危是行險以僥倖。曹操有病,陳琳一罵便好;王郎無病,孔明一罵便亡;孫夫人好甲兵是女中丈夫,司馬懿受巾幗是男中女子。八日而取上庸,則以速而神;百日而取襄平,則以遲而勝。孔明屯田渭濱是進取主謀,姜維屯田遝中是退避之計。曹操受漢之九錫,是操之不臣;孫權受魏之九錫,是權之不君。曹操射鹿,義乖於君臣;曹丕射鹿,情動於母子。楊儀、魏延相爭於班師之日,鄧艾、鐘會相忌在用兵之時。姜維欲繼孔明之志,人事逆乎天心,杜預能承羊祜之謀,天時應乎人力。諸如此類,或正對,或反對,皆不在一回之中而遙相為對者也。誠於此較量而比觀焉,豈不足快讀古之胸,而長尚論之識?

  《三國》一書,有首尾大照應、中間入關鎖處。如首卷以十常侍為起,而末卷有劉禪之寵中貴以結之,又有孫皓之寵中貴以雙結之,此一大照應也。又如首卷以黃巾妖術為起,而末卷有劉禪之信師婆以結之,又有孫皓之信術士以雙結之,此又一大照應也。照應既在首尾,而中間百餘回之內若無有與前後相關合者,則不成章法矣。於是有伏完之托黃門寄書,孫亮之察黃門盜蜜以關合前後;又有李傕之喜女巫,張魯之用左道以關合前後。凡若此者,皆天造地設,以成全篇之結構者也。然猶不止此也,作者之意,自宦官妖術而外,尤重在嚴誅亂臣賊子以自附於《春秋》之義。故書中多錄討賊之忠,紀弑君之惡。而首篇之末則終之以張飛之勃然欲殺董卓,末篇之末則終之以孫皓之隱然欲殺賈充。由此觀之,雖曰演義,直可繼麟經而無愧耳。

  《三國》敘事之佳,直與《史記》仿佛,而其敘事之難則有倍難於《史記》者。《史記》各國分書,各人分載,於是有本紀、世家、列傳之別。今《三國》則不然,殆合本紀、世家、列傳而總成一篇。分則文短而易工,合則文長而難好也。

  讀《三國》勝讀《列國志》。夫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,誠文章之最佳者,然左氏依經而立傳,經既逐段各自成文,傳亦逐段各自成文,不相聯屬也。《國語》則離經而自為一書,可以聯屬矣;究竟周語、魯語、晉語、鄭語,齊語、楚語、吳語,越語八國分作八篇,亦不相聯屬也。後人合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而為《列國志》。因國事多煩,其段落處,到底不能貫串。今《三國演義》,自首至尾讀之,無一處可斷,其書又在《列國志》之上。

  讀《三國》勝讀《西遊記》。《西遊》捏造妖魔之事。誕而不經,不若《三國》實敘帝王之事,真而可考也。且《西遊》好處,《三國》已皆有之。如啞泉、黑泉之類,何異子母河、落胎泉之奇。朵思大王、木鹿大王之類,何異牛魔、鹿力、金角、銀角之號。伏波顯聖,山神指迷之類,何異南海觀音之救。只一卷「漢相南征記」便抵得一部《西遊記》矣。至於前而鎮國寺,後而玉泉山,或目視戒刀脫離火厄,或望空一語有同棒喝。豈必誦靈台方寸、斜月三星之文,乃悟禪心乎哉!

  讀《三國》勝讀《水滸傳》。《水滸》文字之真,雖較勝《西遊》之幻,然無中生有,任意起滅,其匠心不難,終不若《三國》敘一定之事,無容改易,而卒能匠心之為難也。且三國人才之盛,寫來各各出色,又有高出於吳用、公孫勝等萬萬者。吾謂才子書之目,宜以《三國演義》為第一。

  聖歎外書 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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