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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五回 關雲長刮骨療毒 呂子明白衣渡江(1)


  【吉平截指罵賊,是良醫為烈漢;關公刮骨療毒,是烈漢遇良醫。可見忠臣義士,不怕疼痛;若怕疼痛,便做不得忠臣義士矣。然臨難不怕,必是平日先不怕。惟平日有刮骨之關公,然後臨難有裁指之吉平也。

  華佗醫周泰,一請便到,醫關公,不請自來。古之名醫,志在濟人利物;絕不似今之名醫,善於拿班,巧於圖利,幾番邀請,方才入門,先講謝儀,然後開手也。能慕忠臣者,即是忠臣;能救義士者,即是義士。吉平、華陀是一人,不是兩人。

  此回方寫關有病而如無病,便即寫呂蒙無病而詐有病;方寫華佗醫真病,便接寫陸遜醫假病。華佗知藥箭之毒,而去其毒,是以藥治藥也;陸遜知呂蒙之假病,而又教之以託病,是以病醫病也。而又有奇焉者:關公有受病之臂,亦有受病之心,尊己而傲物,是受病之心也;陸遜有去病之方,亦有發病之方,幣重而言甘,是發病之方也。呂蒙辭職,而關公以為去一疾,視去臂上之疾而更快;乃荊州撒備,而關公又中一毒,視中藥箭之毒而更深。若孔明以借風醫周郎而周郎愈,龐統以連環醫北軍而北軍亡。二公分用之,而陸遜以一人兼用之,比前文更自出色。

  觀孫權之聽呂蒙,而吳與魏皆為漢賊矣。權若乘關公之距樊城而北取徐州,以共分中原,則漢室可興,而操賊可滅。奈何忘砍案之誓,背昔日之盟,而反陰與操約,以圖關公乎?所以然者,不過一荊州耳。劉備取荊州於曹操,本未嘗假荊州于孫權,其曰借曰還,不過孔明一時權變之辭,欲結權以為討操之助;而乃認為真借,而望其真還,分之不足,又從而襲之,致使玄德之志不得伸,而關公之功不得就,豈不重可恨哉!

  周瑜在而孫、劉之交離,周瑜死而孫、劉之交合;魯肅用而孫、劉之交合,魯肅死而孫、劉之交又離。蓋周瑜之見異于魯肅,而魯肅之見又異于呂蒙也。肅欲結劉備以拒操,與孔明所見略同,故終魯肅之世,吳、蜀未嘗相攻。及呂蒙柄用,而背盟失義至於如此,悲夫!

  曹仁欲棄樊城,而滿寵止之;曹操又離許昌,而可馬懿又止之。夫樊城棄,而大河以南皆震動矣;許都遷,而大河以北亦皆震動矣。乃韓信破趙之先聲,足以奪燕而遂能取燕;關公破襄陽之先聲,足以奪操而卒不能取操。豈關公之用兵,不如韓信哉?遭時之不偶耳。唐人詩雲:「關張無命欲何如。」

  誠哉,其無命也!

  先主輕陸遜而敗,早有關公輕陸遜而失以為之樣子矣。呂蒙白衣搖櫓而取荊州,先有周善白衣搖櫓而取孫夫人以為樣子矣。凡有一事於後,必先有一事以見其端者。故曰:「前事不忘,後事之師。」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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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曹仁見關公落馬,即引兵沖出城來。被關平一陣殺回,救關公歸寨,拔出臂箭。原來箭頭有藥,毒已入骨,右臂青腫,不能運動。〔龐德心毒而箭不毒,曹仁則箭毒而心亦毒。〕

  關平慌與眾將商議曰:「父親若損此臂,安能出敵?不如暫回荊州調理。」

  於是與眾將入帳見關公。公問曰:「汝等來,有何事?」

  眾對曰:「某等因見君侯右臂損傷,恐臨敵致怒,衝突不便。眾議可暫班師回荊州調理。」〔周郎在南郡中箭,而程普勸其回軍;關公在樊城中箭,而關平勸其回軍。周郎之受傷也請,關公之受傷也重。極相似,又極不相似。〕

  怒曰:「吾取樊城,只在目前;取了樊城,即當長驅大進,徑到許都,剿滅操賊,以安漢室。〔不必有是事,不可無是心;既已有是心,即如有是事。壯哉關公!千古仰之。〕豈可因小瘡而誤大事?汝等敢慢吾軍心耶!」

  平等默然而退。眾將見公不肯退兵,瘡又不痊,只得四方訪問名醫。

  忽一日,有人從江東駕小舟而來,直至寨前。小校引見關平。平視其人:方巾闊服,臂挽青囊;自言姓名:「乃沛國譙郡人,姓華,名倫,字符化。因聞關將軍乃天下英雄,今中毒箭,特來醫治。」〔不請自來,脫盡近日名醫之套。〕

  平曰:「莫非昔日醫東吳周泰者乎?」

  佗曰:「然。」

  平大喜,即與眾將同引華佗入帳見關公。時關公本是臂疼,恐慢軍心,無可消遣,正與馬良弈棋;聞有醫者至,即召入。禮畢,賜坐。茶罷,佗請臂視之。公袒下衣袍,伸臂令佗看視。佗曰:「此乃弩箭所傷,其中有烏頭之藥,直透入骨;若不早治,此臂無用矣。」〔先講病源。〕

  公曰:「用何物治之?」

  佗曰:「某自有治法,但恐君侯懼耳。」〔未說出治法,先用一驚人語。〕

  公笑曰:「吾視死如歸,有何懼哉?」〔不懼敵,豈懼醫。〕

  佗曰:「當於靜處,立一標柱,上釘大環,請君侯將臂穿於環中,以繩系之,然後以被蒙其首。吾用尖刀割開皮肉,直至於骨,刮去骨上箭毒,用藥敷之,以線縫其口,方可無事。但恐君侯懼耳。」〔既說出治法,又用一驚人語。〕

  公笑曰:「如此,容易!何用柱環?」〔不懼箭,豈懼刀。〕

  令設酒席相待。公飲數杯酒畢,一面仍與馬良弈棋,伸臂令佗割之。〔如此神醫難得,如此病人更難得。〕

  佗取尖刀在手,令一小校捧一大盆於臂下接血。佗曰:「某便下手,君侯勿驚。」〔臨下手時,再用一驚人語。〕

  公曰:「任汝醫治,吾豈比世間俗子懼痛者耶?」〔華陀之語驚人,關公之語更是驚人。〕

  佗乃下刀,割開皮肉,直至於骨,骨上已青;佗用刀刮骨,悉悉有聲。帳上帳下,見者皆掩面失色。〔今日讀者亦為之寒心,何況當日見者,能不為之失色?〕

  公飲酒食肉,談笑弈棋,全無痛苦之色。〔若以他人,當此臂色既青,面色必白,青色既去,面色亦失矣。〕

  須臾,血流盈盆。佗刮盡其毒,敷上藥,以線縫之。公大笑而起,謂眾將曰:「此臂伸舒如故,並無痛矣。先生真神醫也!」〔如此醫人是神醫,如此病人亦是神人。〕

  佗曰:「某為醫一生,未嘗見此。君侯真天神也!」〔病人未嘗見此醫人,醫人亦未嘗見此病人。〕

  後人有詩曰:

  治病須分內外科,世間妙藝苦無多。
  神威罕及惟關將,聖手能醫說華佗。

  關公箭瘡既愈,設席款謝華佗。佗曰:「君侯箭瘡雖治,然須愛護。切勿怒氣傷觸。過百日後,平復如舊矣。」

  關公以金百兩酬之。佗曰:「某聞君侯高義,特來醫治,豈望報乎!」

  堅辭不受。〔不索謝儀,又脫盡近日名醫之套。〕

  留藥一帖,以敷瘡口,辭別而去。

  卻說關公擒了於禁,斬了龐德,威名大震,華夏皆驚。探馬報到許都。〔以上按下關公一邊,以下再敘曹操一邊。〕

  曹操大驚,聚文武商議曰:「某素知雲長智勇蓋世,今據荊襄,如虎生翼。于禁被擒,龐德被斬,魏兵挫銳;倘彼率兵直至許都,如之奈何?孤欲遷都以避之。」〔此時老賊亦膽落矣。曹操欲離許都,與曹仁欲棄樊城,一樣怕法。〕

  司馬懿諫曰:「不可。于禁等被水所淹,非戰之故;於國家大計,本無所損。今孫、劉失好,雲長得志,孫權必不喜;大王可遣使去東吳陳說利害,令孫權暗暗起兵躡雲長之後,許事平之日,割江南之地以封孫權,則樊城之危自解矣。」〔司馬懿之止曹操,與滿寵之止曹人,差足相仿。〕

  主簿蔣濟曰:「仲達之言是也。今可即發使往東吳,不必遷都動眾。」

  操依允,遂不遷都;因歎謂諸將曰:「於禁從孤三十年,何期臨危反不如龐德也?〔人固不易知,知人亦是不易也。〕

  今一面遣使致書東吳,一面必得一大將以當雲長之銳。」

  言未畢,階下一將應聲而出曰:「某願往。」

  操視之,乃徐晃也。操大喜,遂撥精兵五萬,令徐晃為將,呂建副之,克日起兵,〔曹仁有援兵,關公無應兵,眾寡之勢不敵。〕前到陽陵坡駐紮;看東南有應,然後征進。〔以上按下曹操一邊,以下接入孫權一邊。〕

  卻說孫權接得曹操書信,覽畢,欣然應允。〔自滿寵致書以後,此是第二封矣。〕

  即修書發付使者先回,乃聚文武商議。張昭曰:「近聞雲長擒於禁,斬龐德,威震華夏,〔此言關公未可勝。〕

  操欲遷都以避其鋒。今樊城危急,遣使求救,事定之後,恐有反復。」〔此言關公縱可勝,而曹操又可疑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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