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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司馬徽再薦名士 劉玄德三顧草廬(1)


  【徐庶之母與王陵之母,皆賢母也。陵母之死,恐其子之歸楚;庶母之死,怒其子之歸曹。然庶母不死于曹操召見之初,而死于徐庶既歸之日,或恨其死之晚矣。予曰:不然。曹操非項羽比也,羽直而操詐。庶母即欲先死以絕庶之望,而奸詭如操,何難秘之而不使庶知,又何難於母死後假作母書以招庶乎?此不得為庶母咎也。

  水鏡之薦孔明,與元直之薦孔明又自不同:元直則相告相囑,唯恐玄德之無人,唯恐孔明之不出,是極忙極熱者也;水鏡則自言自語,反以元之薦為多事,反以孔明之出為可惜,是極閑極冷者也。一則特為薦孔明而返,一則偶因訪元直而來;一有心,一無意。寫來更無一筆相似,而各各入妙。

  玄德望孔明之急,聞水鏡而以為孔明,見崔州平而以為孔明,見石廣元、孟公威而以為孔明,見諸葛均、黃承彥而又以為孔明。正如永夜望曙者,見燈光而以為曙也,見月光而以為曙也,見星光而又以為曙也;又如旱夜望雨者,聽風聲而以為雨也,聽泉聲而以為雨也,聽漏聲而又以為雨也。《西廂》曲雲:「風動竹聲,只道金佩響;月移花影,疑是玉人來。」

  玄德求賢如渴之情,有類此者。孔明即欲不出,安得而不出乎?

  順天者逸,逆天者勞。無論徐庶有始無終,不如不出;即如孔明盡瘁至死,畢竟魏未滅,吳未吞,濟得甚事!然使春秋賢士盡學長沮、桀溺、接輿、丈人,而無知其不可而為之仲尼,則誰著尊周之義於萬年?使三國名流盡學水鏡、州平、廣元、公威,而無志決身殲、不計利鈍之孔明,則誰傳扶漢之心於千古?玄德之言曰:「何敢委之數與命?」

  孔明其同此心歟!

  淡泊寧靜之語,是孔明一生本領。淡泊則其人之冷可知,寧靜則其人之閑可知。天下非極閑極冷之人,做不得極忙極熱之事。後來自博望燒屯以至六出祁山,無數極忙極熱文字,皆從極閑極冷中積蓄得來。

  此回極寫孔明,而篇中卻無孔明。蓋善寫妙人者,不於有處寫,正於無處寫。寫其人如閑雲野鶴之不可定,而其人始遠;寫其人如威鳳祥麟之不易睹,而其人始尊。且孔明雖未得一遇,而見孔明之居則極其幽秀,見孔明之童則極其古淡,見孔明之友則極其高超,見孔明之弟則極其曠逸,見孔明之丈人則極其清韻,見孔明之題詠則極其俊妙;不待接席言歡,而孔明之為孔明,於此領略過半矣。玄德一訪再訪,已不覺入其玄中,又安能已于三顧耶!

  每到玄德訪孔明處,必夾寫張翼德幾句性急語以襯之。或謂孔明妝腔,玄德做勢,一對空頭,不若張翼德十分老實。予笑曰:為此言者,以論今人則可,以論玄德、孔明則不可。孔明真正養重,非比今人之本欲求售,只因索價,假意留難;玄德真正慕賢,非比今人之本不愛客,只因好名,虛修禮貌也。

  觀水鏡「未得其時」之言及州平「徒費心力」之語,令讀者眼光直射注五丈原一篇。蓋在孔明未起手時,早為他結尾伏下一筆矣。今有作稗官者,往往前不顧後,後不顧前;更有閱稗官者,亦往往前忘其後,後忘其前。或曰:此等人當令其讀《三國》。予曰:此等人正未許其讀《三國》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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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徐庶趲程赴許昌。曹操知徐庶已到,遂命荀彧、程昱等一班謀士往迎之。庶入相府拜見曹操。〔為親屈,非為操屈也。〕

  操曰:「公乃高明之士,何故屈身而事劉備乎?」

  庶曰:「某幼逃難,流落江湖,偶至新野,遂與玄德交厚。老母在此,幸蒙慈念,不勝愧感。」〔人欲殺其母,而反謝其慈念,真萬不得已之言。〕

  操曰:「公今至此,正可晨昏侍奉令堂,吾亦得聽清誨矣。」〔孰知此後晨昏永不得侍奉,而清誨亦誓不賜教乎!〕

  庶拜謝而出。急往見其母,泣拜於堂下。母大驚曰:「汝何故至此?」

  庶曰:「近于新野事劉豫州,因得母書,故星夜至此。」

  徐母勃然大怒,拍案罵曰:「辱子!飄蕩江湖數年,吾以為汝學業有進,何其反不如初也!〔元直始不過為俠客,繼則居然作名士,本是後勝於初,乃責其反不如初。妙甚。〕

  汝既讀書,須知忠孝不能兩全。豈不識曹操欺君罔上之賊!劉玄德仁義布于四海,況又漢室之冑,汝既事之,得其主矣,今憑一紙偽書,更不詳察,遂棄明投暗,自取惡名,真愚夫也!吾有何面目與汝相見?汝玷辱祖宗,空生於天地間耳!」〔前罵曹操可敬,今罵徐庶更可敬。罵庶深於罵操矣。〕

  罵得徐庶拜伏於地,不敢仰視,母自轉入屏風後去了。少頃,家人出報曰:「老夫人自縊于梁間。」

  徐庶慌入救時,母氣已絕。〔本欲全母之生以歸,乃歸而反速母之死,元直其抱恨終天乎!〕

  後人有《徐母贊》曰:

  賢哉徐母,流芳千古。守節無虧,於家有補。
  教子多方,處身自苦。氣若丘山,義出肺腑。
  讚美豫州,毀觸魏武。不畏鼎鑊,不懼刀斧。
  唯恐後嗣,玷辱先祖。伏劍同流,斷機堪伍。
  生得其名,死得其所。賢哉徐母,流芳千古!

  徐庶見母已死,哭絕於地,良久方蘇。曹操使人齎禮吊問,又親往祭奠。〔母而有靈,母其吐之!〕

  徐庶葬母柩于許昌之南原,居喪守墓。凡曹操所賜,庶俱不受。〔以上了卻徐庶,以下專敘孔明。〕

  時操欲商議南征。荀彧諫曰:「天寒未可用兵,〔天寒二字,照後風雪。〕姑待春暖,方可長驅大進。」

  操從之,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,名玄武池,于內教練水軍,準備南征。〔漢武習水戰于昆明池,是天子窮兵外國;曹操習水戰于玄武池,是權臣黷武中華。○以上按下曹操,以下再敘玄德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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