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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六回 三山門賢人餞別 五河縣勢利熏心(2)


  唐二棒椎道:「你難道不曾聽見?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門,是出在一個房師房裡中的了;他寫『門年愚侄』的帖子拜我,我可該照樣還他?」虞華軒道:「我難道不曉得同著一個房師叫做同門!但你方才說的『門年愚侄』四個字,是鬼話,是夢話!」唐二棒椎道:「怎的是夢話?」虞華軒仰天大笑道:「從古至今也沒有這樣奇事!」唐二棒椎變著臉道:「老華,你莫怪我說!你雖世家大族,你家發過的老先生們離的遠了,你又不曾中過,這些官場上來往的儀制,你想是未必知道!我舍侄他在京裡不知見過多少大老,他這帖子的樣式必有個來歷,難道是混寫的!」虞華軒道:「你長兄既說是該這樣寫就這樣寫罷了,何必問我!」

  唐二棒椎道:「你不曉得,等余大先生出來吃飯,我問他。」正說著,小廝來說:「姚五爺進來了。」兩個人同站起來。姚五爺進來作揖坐下。虞華軒道:「五表兄,你昨日吃過飯,怎便去了?晚裡還有個便酒等著,你也不來。」唐二棒椎道:「姚老五,昨日在這裡吃中飯的麼?我咋日午後遇著你,你現說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飯出來。怎的這樣扯謊?」小廝擺了飯,請余大先生來。

  余大先生首席,唐二棒椎對面,姚五爺上坐,主人下陪。吃過飯,虞華軒笑把方才寫帖子話說與余大先生,余大先生氣得兩臉紫漲,頸子裡的筋都耿出來,說道:「這話是那個說的?請問人生世上,是祖父要緊,是科名要緊?」虞華軒道:「自然是祖父要緊了。這也何消說得!」余大先生道:「既知是祖父要緊,如何才中了個舉人,便丟了天屬之親,叔侄們認起同年同門來?這樣得罪名教的話,我一世也不願聽!二哥,你這位令侄,還虧他中個舉!竟是一字不通的人!若是我的侄兒,我先拿他在祠堂裡祖宗神位前先打幾十板子才好!」唐二棒椎同姚五爺看見余大先生惱得像紅蟲,知道他的迂性呆氣發了,講些混話,支開了去。

  須臾,吃完了茶,余大先生進館去了。姚五爺起身道:「我去走走再來。」唐二棒椎道:「你今日出去,該說在彭老二家吃了飯出來的了!」姚五爺笑道:「今日我在這裡陪先生,人都知道的,不好說在別處。」笑著去了。姚五爺去了一時,又走回來,說道:「老華,廳上有個客來拜你,說是在府裡太尊衙門裡出來的,在廳上坐著哩。你快出去會他。」虞華軒道:「我並沒有這個相與。是那裡來的?」正疑惑間,門上傳進帖子來:「年家眷同學教弟季萑頓首拜。」

  虞華軒出到廳上迎接。季葦蕭進來,作揖坐下,拿出一封書子,遞過來說道:「小弟在京師因同敝東家來貴郡,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書,專候先生。今日得見雅範,實為深幸。」虞華軒接過書子,拆開從頭看了,說道:「先生與我敝府厲公祖是舊交?」季葦蕭道:「厲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門生,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。」虞華軒道:「先生因甚公事下縣來?」季葦蕭道:「此處無外人,可以奉告。厲太尊因貴縣當鋪戥子太重,剝削小民,所以托弟下來查一查。如其果真,此弊要除。」

  虞華軒將椅子挪近季葦蕭跟前,低言道:「這是太公祖極大的仁政!敝縣別的當鋪,原也不敢如此,只有仁昌、仁大方家這兩個典鋪。他又是鄉紳,又是鹽典,又同府縣官相與的極好,所以無所不為,百姓敢怒而不敢言。如今要除這個弊,只要除這兩家。況太公祖堂堂大守,何必要同這樣人相與?此說只可放在先生心裡,卻不可漏泄,說是小弟說的。」季葦蕭道:「這都領教了。」虞華軒又道:「蒙先生賜顧,本該備個小酌,奉屈一談;一來恐怕褻尊,二來小地方耳目眾多,明日備個菲酌送到尊寓,萬勿見卻。」季葦蕭道:「這也不敢當。」說罷,作別去了。

  虞華軒走進書房來,姚五爺迎著問道:「可是太尊那裡來的?」虞華軒道:「怎麼不是!」姚五爺搖著頭笑道:「我不信!」唐二棒椎沉吟道:「老華,這倒也不錯。果然是太尊裡面的人?太尊同你不密邇,同太尊密邇的是彭老三、方老六,他們二位。我聽見這人來,正在這裡疑惑。他果然在太尊衙門裡的人,他下縣來,不先到他們家去,倒有個先來拜你老哥的?這個話有些不像。恐怕是外方的甚麼光棍,打著太尊的旗號,到處來騙人的錢。你不要上他的當!」虞華軒道:「也不見得這人不曾去拜他們。」

  姚五爺笑道:「一定沒有拜。若拜了他們,怎肯還來拜你?」虞華軒道:「難道是太尊叫他來拜我的!是天長杜慎卿表兄在京裡寫書子給他來的。這人是有名的季葦蕭。」唐二棒椎搖手道:「這話更不然!季葦蕭是定梨園榜的名士。他既是名士,京裡一定在翰林院衙門裡走動。況且天長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個人,豈有個他出京來,帶了杜慎老的書子來給你,不帶彭老四的書子來給他家的?這人一定不是季葦蕭!」虞華軒道:「是不是罷了,只管講他怎的!」便罵小廝:「酒席為甚麼到此時還不停當!」一個小廝走來稟道:「酒席已經停當了。」

  一個小廝掮了被囊行李進來,說:「鄉里成老爹到了。」只見一人,方巾,藍布直裰,薄底布鞋,花白鬍鬚,酒糟臉,進來作揖坐下,道:「好呀!今日恰好府上請先生,我撞著來吃喜酒!」虞華軒叫小廝拿水來給成老爹洗臉,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黃泥,一同邀到廳上,擺上酒來。余大先生首席,眾位陪坐。天色已黑,虞府廳上點起一對料絲燈來,還是虞華軒曾祖尚書公在,武英殿御賜之物,今已六十餘年,猶然簇新。余大先生道:「自古說『故家喬木』,果然不差。就如尊府這燈,我縣裡沒有第二副。」

  成老爹道:「大先生,『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』!就像三十年前,你二位府上何等氣勢!我是親眼看見的。而今彭府上,方府上,都一年盛似一年。不說別的,府裡太尊,縣裡王公,都同他們是一個人,時時有內裡幕賓相公到他家來說要緊的話。百姓怎的不怕他!像這內裡幕賓相公,再不肯到別人家去!」唐二棒椎道:「這些時可有幕賓相公來?」成老爹道:「現有一個姓『吉』的『吉』相公下來訪事,住在寶林寺僧官家。今日清早,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。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請了家去陪著。三個人進了書房門,講了一天。不知太爺是作惡那一個,叫這『吉』相公下來訪的。」唐二棒椎望著姚五爺冷笑道:「何如?」

  余大先生看見他說的這些話可厭,因問他道:「老爹去年准給衣巾了?」成老爹道:「正是。虧學台是彭老四的同年,求了他一封書子,所以准的。」余大先生笑道:「像老爹這一副酒糟臉,學台看見,著實精神,怎的肯准?」成老爹道:「我說我這臉是浮腫著的。」眾人一齊笑了。又吃了一會酒,成老爹道:「大先生,我和你是老了,沒中用的了。英雄出於少年。怎得我這華軒世兄下科高中了,同我們這唐二老爺一齊會上進土,雖不能像彭老四做這樣大位,或者像老三、老二侯選個縣官,也與祖宗爭氣,我們臉上也有光輝!」

  余大先生看見這些話更可厭,因說道:「我們不講這些話,行令吃酒罷。」當下行了一個「快樂飲酒」的令,行了半夜,大家都吃醉了。成老爹扶到房裡去睡。打燈籠送余大先生、唐二棒椎、姚五爺回去。成老爹睡了一夜,半夜裡又吐,吐了又痾屎。不等天亮,就叫書房裡的一個小小廝來掃屎,就悄悄向那小小廝說,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兩個進來。又鬼頭鬼腦,不知說了些甚麼,便叫請出大爺來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
  鄉僻地面,偏多慕勢之風;學校宮前,竟行非禮之事。

  畢竟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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