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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回 湯總鎮成功歸故鄉 餘明經把酒問葬事(2)


  又過了幾日,大先生往無為州去了。又過了十多天,宗師牌到,按臨鳳陽。余二先生便束裝住鳳陽,租個下處住下。這時是四月初八日。初九日宗師行香。初十日卦牌收詞狀,十一日掛牌考鳳陽八屬儒學生員。十五日發出生員覆試案來,每學取三名覆試。余二先生取在裡面。十六日進去覆了試,十七日發出案來,余二先生考在一等第二名,在鳳陽一直住到二十四,送了宗師起身,方才回五河去了。

  大先生來到無為州,那州尊著實念舊,留著住了幾日,說道:「先生,我到任未久,不能多送你些銀子。而今有一件事,你說一個情罷,我准了你的。這人家可以出得四百兩銀子,有三個人分;先生可以分得一百三十多兩銀子,權且拿回家去做了老伯、老伯母的大事。我將來再為情罷。」余大先生歡喜,謝了州尊,出去會了那人。

  那人姓風,名影,是一件人命牽連的事。余大先生替他說過,州尊准了,出來兌了銀子,辭別知州,收拾行李回家。因走南京過,想起:「天長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橋河房裡,是我表弟,何不順便去看看他?」便進城來到杜少卿家。杜少卿出來接著,一見表兄,心裡歡喜,行禮坐下,說這十幾年闊別的話。余大先生歎道:「老弟,你這些上好的基業,可惜棄了!你一個做大老官的人,而今賣文為活,怎麼弄的慣!」

  杜少卿道:「我而今在這裡,有山川朋友之樂,倒也住慣了。不瞞表兄說,我愚弟也無甚麼嗜好,夫妻們帶著幾個兒子,布衣蔬食,心裡淡然。那從前的事,也追悔不來了。」說罷,奉茶與表兄吃。吃過,杜少卿自己走進去和娘子商量,要辦酒替表兄接風。此時杜少卿窮了,辦不起,思量方要拿東西去當。這日是五月初三,卻好莊耀江家送了一擔禮來與少卿過節。小廝跟了禮,拿著拜匣,一同走了進來,那禮是一尾鰣魚,兩隻燒鴨,一百個粽子,二斤洋糖;拜匣裡四兩銀子。杜少卿寫回帖叫了多謝,收了。那小廝去了。杜少卿和娘子說:「這主人做得成了!」當下又添了幾樣,娘子親自整治酒肴。遲衡山、武正字住的近,杜少卿寫說帖,請這兩人來陪表兄。二位來到,敘了些彼此仰慕的話,在河房裡一同吃酒。

  吃酒中間,余大先生說起要尋地葬父母的話。遲衡山道:「先生,只要地下幹暖,無風無蟻,得安先人,足矣;那些發富發貴的話,都聽不得。」余大先生道:「正是。敝邑最重這一件事。人家因尋地艱難,每每耽誤著先人,不能就葬。小弟卻不曾究心於此道。請問二位先生:這郭璞之說,是怎麼個源流?」遲衡山歎道:「自塚人墓地之官不設,族葬之法不行,士君子惑于龍穴、沙水之說,自心裡要想發達,不知已墮於大逆不道!」余大先生驚道:「怎生便是大逆不道?」

  遲衡山道:「有一首詩,念與先生聽:『氣散風沖那可居,先生埋骨理何如?日中尚未逃兵解,世上人猶信《葬書》!』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詩。小弟最恨而今術士托于郭璞之說,動輒便說:『這地可發鼎甲,可出狀元!請教先生:狀元官號,始于唐朝,郭璞晉人,何得知唐有此等官號,就先立一法,說是個甚麼樣的地,就出這一件東西?這可笑的緊!若說古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來,試問淮陰葬母,行營高敞地,而淮陰王侯之貴,不免三族之誅,這地是凶是吉?更可笑這些俗人說,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擇之地!青田命世大賢,敷布兵、農、禮、樂,日不暇給,何得有閒工夫做到這一件事?洪武即位之時,萬年吉地,自有術士辦理,與青田甚麼相干!」

  余大先生道:「先生,你這一番議論,真可謂之發蒙振聵!」武正字道:「衡山先生之言,一絲不錯。前年我這城中有一件奇事,說與諸位先生聽。」余大先生道:「願聞,願聞。」武正字道:「便是我這裡下浮橋地方施家巷裡施禦史家。」遲衡山道:「施禦史家的事,我也略聞,不知其詳。」

  武正字道:「施禦史昆玉二位。施二先生說乃兄中了進士,他不曾中,都是大夫人的地葬的不好,只發大房,不發二房。因養了一個風水先生在家裡,終日商議遷墳。施禦史道:『已葬久了,恐怕遷不得。』哭著下拜求他。他斷然要遷。那風水又拿話嚇他,說:『若是不遷,二房不但不做官,還要瞎眼!』他越發慌了,托這風水到處尋地。家裡養著一個風水,外面又相與了多少風水。這風水尋著一個地,叫那些風水來覆。那曉得風水的講究,叫做父做子笑,子做父笑,再沒有一個相同的。但尋著一塊地,就被人覆了說:『用不得!』家裡住的風水急了,又獻了一塊地,便在那新地左邊,買通了一個親戚來說,夜裡夢見老太太鳳冠霞帔,指著這地與他看,要葬在這裡。因這一塊地是老太太自己尋的,所以別的風水才覆不掉,便把母親硬遷來葬。到遷墳的那日,施禦史弟兄兩位跪在那裡。才掘開墳,看見了棺木,墳裡便是一股熱氣,直沖出來,沖到二先生眼上,登時就把兩隻眼瞎了。二先生越發信這風水竟是個現在的活神仙,能知過去未來之事,後來重謝了他好幾百兩銀子。」

  余大先生道:「我們那邊也極喜講究的遷葬。少卿,這事行得行不得?」杜少卿道:「我還有一句直捷的話。這事朝廷該立一個法子:但凡人家要遷葬,叫他到有司衙門遞個呈紙,風水具了甘結:棺材上有幾尺水,幾鬥幾升蟻。等開了,說得不錯,就罷了;如說有水有蟻,挖開了不是,即於挖的時候,帶一個劊子手,一刀把這奴才的狗頭斫下來。那要遷墳的,就依子孫謀殺祖父的律,立刻淩遲處死。此風或可少息了!」余有達、遲衡山、武正字三人一齊拍手道:「說的暢快!說的暢快!拿大杯來吃酒!」

  又吃了一會,余大先生談道湯家請他做館的一段話;說了一遍,笑道:「武夫可見不過如此!」武正字道:「武夫中竟有雅不過的!」因把蕭雲仙的事細細說了,對杜少卿道:「少卿先生,你把那卷子拿出來與余先生看。」杜少卿取了出來。余大先生打開看了圖和虞博士幾個人的詩,看畢,乘著酒興,依韻各和了一首。三人極口稱讚。當下吃了半夜酒,一連住了三日。那一日,有一個五河鄉里賣鴨的人,拿了一封家信來,說是余二老爹帶與余大老爹的。余大先生拆開一看,面如土色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
  弟兄相助,真耽式好之情;朋友交推,又見同聲之誼。

  畢竟書子裡說些甚麼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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