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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回 湯總鎮成功歸故鄉 餘明經把酒問葬事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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話說湯鎮台同兩位公子商議,收拾回家。雷太守送了代席四兩銀子,叫湯衙庖人備了酒席,請湯鎮台到自己衙署餞行。起程之日,闔城官員都來送行。從水路過常德,渡洞庭湖,由長江一路回儀征。在路無事,問問兩公子平日的學業,看看江上的風景。不到兩十天,已到了紗帽洲,打發家人先回家料理迎接。六老爺知道了,一直迎到黃泥灘,見面請了安,弟兄也相見了,說說家鄉的事。湯鎮台見他油嘴油舌,惱了道:「我出門三十多年,你長成人了,怎麼學出這般一個下流氣質!」後來見他開口就說是「稟老爺」,湯鎮台怒道:「你這下流!胡說!我是你叔父,你怎麼叔父不叫,稱呼老爺?」講到兩個公子身上,他又叫「大爺」、「二爺」。 湯鎮台大怒道:「你這匪類!更該死了!你的兩個兄弟,你不教訓照顧他,怎麼叫大爺、二爺!」把六老爺罵的垂頭喪氣。一路到了家裡。湯鎮台拜過了祖宗,安頓了行李。他那做高要縣知縣的乃兄已是告老在家裡,老弟兄相見,彼此歡喜,一連吃了幾天的酒。湯鎮台也不到城裡去,也不會官府,只在臨河上構了幾間別墅,左琴右書,在裡面讀書教子。過了三四個月,看見公子們做的會文,心裡不大歡喜,說道:「這個文章,如何得中!如今趁我來家,須要請個先生來教訓他們才好。」每日躊躕這一件事。 那一日,門上人進來稟道:「揚州蕭二相公來拜。」湯鎮台道:「這是我蕭世兄。我會著還認他不得哩。」連忙教請進來。蕭柏泉進來見禮。鎮台見他美如冠玉,衣冠儒雅,和他行禮奉坐。蕭柏泉道:「世叔恭喜回府,小侄就該來請安。因這些時,南京翰林侍講高老先生告假回家,在揚州過,小侄陪了他幾時,所以來遲。」湯鎮台道:「世兄恭喜入過學了?」蕭柏泉道:「蒙前任大宗師考補博士弟子員。這領青衿,不為希罕。卻喜小侄的文章,前三天滿城都傳遍了,果然蒙大宗師賞鑒,可見甄拔的不差。」 湯鎮台見他說話伶俐,便留他在書房裡吃飯,叫兩個公子陪他。到下午,鎮台自己出來說,要請一位先生替兩個公子講舉業。蕭柏泉道:「小侄近來有個看會文的先生,是五河縣人,姓餘,名特,字有達;是一位明經先生,舉業其實好的。今年在一個鹽務人家做館,他不甚得意。世叔若要請先生,只有這個先生好。世叔寫一聘書,著一位世兄同小侄去會過余先生,就可以同來。每年館穀,也不過五六十金。」湯鎮台聽罷大喜,留蕭柏泉住了兩夜,寫了聘書,即命大公子,叫了一個草上飛,同蕭柏泉到揚州去,往河下賣鹽的吳家拜余先生。 蕭柏泉叫他寫個晚生帖子,將來進館,再換門生帖。大爺說:「半師半友,只好寫個『同學晚弟』。」蕭柏泉拗不過,只得拿了帖子,同到那裡。門上傳進帖去,請到書房裡坐。只見那余先生頭戴方巾,身穿舊寶藍直裰,腳下朱履,白淨面皮,三綹髭須,近視眼,約有五十多歲的光景,出來同二人作揖坐下。余有達道:「柏泉兄,前日往儀征去,幾時回來的?」 蕭柏泉道:「便是到儀征去看敝世叔湯大人,留住了幾天。這位就是湯世兄。」因在袖裡拿出湯大爺的名帖遞過來。余先生接著看了,放在桌上,說道:「這個怎麼敢當?」蕭柏泉就把要請他做先生的話說了一遍,道:「今特來奉拜。如蒙台允,即送書金過來。」余有達笑道:「老先生大位,公子高才,我老拙無能,豈堪為一日之長。容斟酌再來奉覆罷。」兩人辭別去了。 次日,余有達到蕭家來回拜,說道:「柏泉兄,昨日的事,不能遵命。」蕭柏泉道:「這是甚麼緣故?」余有達笑道:「他既然要拜我為師,怎麼寫『晚弟』的帖子拜我?可見就非求教之誠。這也罷了。小弟因有一個故人在無為州做刺史,前日有書來約我,我要到那裡走走。他若幫襯我些須,強如坐一年館。我也就在這數日內要辭別了東家去。湯府這一席,柏泉兄竟轉薦了別人罷。」蕭柏泉不能相強,回復了湯大爺,另請別人去了。 不多幾日,余有達果然辭了主人,收拾行李,回五河。他家就在餘家巷。進了家門,他同胞的兄弟出來接著。他這兄弟名持,字有重,也是五河縣的飽學秀才。此時五河縣發了一個姓彭的人家,中了幾個進士,選了兩個翰林。五河縣人眼界小,便闔縣人同去奉承他。又有一家,是徽州人,姓方,在五河開典當行鹽,就冒了籍,要同本地人作姻親。 初時這餘家巷的餘家還和一個老鄉紳的虞家是世世為婚姻的,這兩家不肯同方家做親。後來這兩家出了幾個沒廉恥不才的人,貪圖方家賠贈,娶了他家女兒,彼此做起親來。後來做的多了,方家不但沒有分外的賠贈,反說這兩家子仰慕他有錢,求著他做親。所以這兩家不顧祖宗臉面的有兩種人:一種是呆子,那呆子有八個字的行為:「非方不親,非彭不友。」一種是乖子,那乖子也有八個字的行為:「非方不心,非彭不口。」這話是說那些呆而無恥的人,假使五河縣沒有一個冒籍姓方的,他就可以不必有親;沒有個中進士姓彭的,他就可以不必有友。這樣的人,自己覺得勢利透了心,其實呆串了皮!那些奸滑的,心裡想著同方家做親,方家又不同他做。他卻不肯說出來,只是嘴裡扯謊嚇人,說:「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師。彭三先生把我邀在書房裡說了半天的知心話。」又說:「彭四先生在京裡帶書子來給我。」人聽見他這些話,也就常時請他來吃杯酒,要他在席上說這些話嚇同席吃酒的人。其風俗惡賴如此。 這余有達,余有重弟兄兩個,守著祖宗的家訓,閉戶讀書,不講這些隔壁帳的勢利。余大先生各府、州、縣作遊,相與的州、縣官也不少,但到本縣來總不敢說。因五河人有個牢不可破的見識:總說但凡是個舉人、進士,就和知州、知縣是一個人,不管甚麼情都可以進去說,知州、知縣就不能不依。假使有人說縣官或者敬那個人的品行,或者說那人是個名士,要來相與他,就一縣人嘴都笑歪了。就像不曾中過舉的人,要想拿帖子去拜知縣,知縣就可以叉著膊子叉出來。總是這般見識。余家弟兄兩個,品行、文章是從古沒有的。因他家不見本縣知縣來拜,又同方家不是親,又同彭家不是友,所以親友們雖不敢輕他,卻也不知道敬重他。 那日,餘有重接著哥哥進來,拜見了,備酒替哥哥接風,細說一年有餘的話。吃過了酒,余大先生也不往房裡去,在書房裡,老弟兄兩個一床睡了。夜裡,大先生向二先生說要到無為州看朋友去。二先生道:「哥哥還在家裡住些時。我要到府裡科考,等我考了回來,哥哥再去罷。」余大先生道:「你不知道。我這揚州的館金已是用完了,要趕著到無為州去弄幾兩銀子回來過長夏。你科考去不妨,家裡有你嫂子和弟媳當著家。我弟兄兩個,原是關著門過日子,要我在家怎的?」二先生道:「哥這番去,若是多抽豐得幾十兩銀子,回來把父親母親葬了。靈柩在家裡這十幾年,我們在家都不安。」大先生道:「我也是這般想,回來就要做這件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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